父皇身边这位总管大太监神秘,慕容薇委实难以猜测他的年龄。
有关玄霜的前半生,除去总是板着的那张脸,慕容薇没有什么特别记忆。关于玄霜的后半世,便是来自温婉的转述。
这位大太监蛰伏在京郊的跑马场多年,刺杀苏暮寒不成,力斩他手下精锐侍卫一十八人,最终不敌而死,鲜血染红茫茫马场上那苍穹碧野。
似今日这般满面笑意,像个慈祥的长辈,在慕容薇的记忆里还是第一回。
当日国灭城破,崇明帝被叛军羁押的时候,玄霜并不在崇明帝的身边。据说是随同一部分胆小的宫女太监一起,卷着细软逃出了皇城。
都说无根之人没有骨气,玄霜九死一生逃出皇城,却并未走远。而是自毁容颜委身在了马场,做了一名最低贱的司马杂役。
苏暮寒酷爱跑马,玄霜知道他的秉性。既然撞不破皇宫的铜墙铁壁,玄霜便选择安静等待,等着苏暮寒一次又一次驾临马场。
玄霜择了最恰当的时机,想要替先帝报仇。可惜在马场却终究一刺不中,饮恨死于苏暮寒的侍卫剑下。
那一日,温婉泪如雨下,与慕容薇偎依在璨薇宫小佛堂后三间幽暗的轩房内,即是难过又是义愤填膺:“连一个太监都这样有气节,钱唯真那样的人有什么脸皮立在旧主的朝堂之上。”
感慨之余,打从那一日,慕容薇才算记住了父皇身边还曾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今世里头次相见时,才会那样客气地与他以礼相待。
脑中有道灵光似是一闪而过,前世里玄霜的死还有些蹊跷,有些东西近在眼前却又飞逝如电,想抓也不住。慕容薇待要抱着头深想,红豆已然笑盈盈进来通禀:“二公主到了”。
拿隔夜的乏茶在太阳穴两侧轻轻揉了揉,慕容薇甩甩头,暂且将方才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甩开,专心等候妹妹的到来。
慕容蕙自来有事便坐不住,忙忙地用过早膳,便来替姐姐庆生。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双自己亲手制做的鞋子,似献宝一般递到慕容薇的手上。
妹妹随了姨母,生得一双巧手。这双淡绿色的蜀锦宫鞋做得极其尽心,绣了两条长长的丝蔓,汇成一朵半开的菡萏,花心缀一粒莹亮的太湖珍珠,正是慕容薇日前带回的那些。
俏生生的小丫头,过了一个年,又长高了一些。浅耦合的纱衫绣着银莲,银色襦裙上又有紫色蝴蝶翩然,眉如墨画,眸如点漆,漂亮得仙子一般。
慕容蕙明亮的大眼睛四顾一望,明知自己过于企盼,还是露出遗憾的神情:“原来伽儿还不曾入宫,妹妹来得早了些。”
“日后便时常在一起,何必着急这一时半刻”,慕容薇替妹妹宽解,随手将她划落面颊的一缕丝发撩向耳后。
瞧着这样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慕容薇不禁想起有一次母后所说:若是生在朝臣权贵深宅大户之家,十岁的女孩早已学会了勾心斗角。阿蕙长在宫中,有父皇母后庇护,依然保留着孩提的纯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福气。
想来苏暮寒自己便是因为孽根不熄,深谙星火燎原之势,连一点点火种也不肯放过。才会连这样单纯又可爱的妹妹、还有阿芃与阿萱也一并杀死,不给慕容家留一个活口。
心痛又心恨,慕容薇挽了妹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暗下决心,这一世都愿妹妹保有最纯真的笑容,宁愿替她承担所有的风雨与因果。
“阿蕙还未恭贺姐姐芳辰”,慕容蕙向姐姐浅浅行个福礼,梨涡浅笑间露出清丽的容颜:“说起伽儿,还要多谢长姐替阿蕙寻到那么好的伴读。母后说了,明日便颁一道懿旨去汤阁老府上,宣伽儿三日后入宫。”
“以后要与伽儿好生相处,她既为伴读,名义上是君臣,私下依旧是朋友。且不可颐气指使,伤了别人的心。”慕容薇耐心教导着妹妹。
慕容蕙眉眼一弯,明眸皓齿分外璀璨:“阿蕙识得,母后时常说,臣子易得,诤友难求。宫里臣子奴才已然够多,我与伽儿诚心诚意做个朋友。”
即慕容蕙之后,云持与夏兰馨联袂入宫。辰时末,便到了璨薇宫门口。
又见云持,慕容薇依然为她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质折服。
云持柔婉的眸子格外沉静,似一潭清清泉水。妙龄的女子居然着了莲灰的罗裙,丝毫不显得暮气沉沉,反而添了庄重的华贵。
莲灰的裙裾上以粉色与朱红绣着大朵的银莲,外罩一件粉色联珠暗纹纱衫,鬓上簪一只粉色碧玺珠花并几枚小小的发钿,气度从容里透着超然。
云持向慕容薇敛礼问安,清湛的双眸里含着笑意:“前番两次见到公主,都是在冬季,子持年华已然枯萎。如今刚好盛夏,子持年华蓬蓬勃勃。民女带了几盆自养的花草,恭贺公主方辰。”
云持的丫头不能入宫,便由紫陌与纤尘领着几位公女太监,抬进一只纤巧的长方形柳条筐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婀娜的花草。
一律的手工紫砂盆,上绘着远山含黛与雾霭初生的空濛景象。再细看时,还有一轮金乌踏破苍茫云海,自水面上灿灿捧出。菩提树、佛国朵朵净莲、彼岸花、曼莎珠华,各自扶摇生姿。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大千世界,亦是这样生生不息。
每一个盆上的图案都是一个佛经里的故事,云持的巧手笔笔绘出这些庄严又满含深意的图画。便已是恍若仙岛瀛洲与十丈红尘隔海相望,生与死、情与仇、爱与恨,所有一切不过一念之间,抵不过恒河沙数。
细看云持所指的子持年华时,见盆内花草状如莲座,舒展兹意。又从旁伸出侧芽,便似是小手一般向两旁伸展。生生不息之势,果真象当日云持所说。
初听云持提起子持年华的那一日,慕容薇心内曾借花暗喻,自己也是一棵生生不息的子持年华。那一场璨薇宫的野火没有将她烧尽,而是借着春风重回大地。
缘也?命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