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洗耳恭听。
江楚人道:“跟你说明之后,我才去向思凌告白,她没有答应。”岂止没有答应……江楚人脸上的耳光,现在还在**辣的。非得如此响亮的回应,他才确知他是完全没有机会了,赶来告诉许宁一声:“思凌对得起你的友谊,错全在我这边,你不要再责怪她,与她言归于好吧!”
许宁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往陈宅的方向跑去。江楚人欣慰的看着。他知道她是这样透明可爱的女孩子,遇到挫折,就哭,遭到伤害也哭,一旦感受到善意,就会和解。
他愿意看到这两个女孩子和解。
可许宁又停住了脚步,说:“我不去了。”
江楚人奇道:“为什么?”
“如果我同她和好,她只要看到我,就会记得你伤害过我,不会再同你在一起。如果我不回去,她恨我铁石心肠,过段时间,就不肯再想起我来,那末还有可能接受你。”许宁低头剥着手指甲,说。
江楚人不信:“正常思维的话,难道不应该是我弥补了你们间友谊的裂痕,大家的嫌隙才能掀过去,然后才可以展开新的感情吧?”
许宁望着他浓美的鬓角,慢慢道:“正常思维是这样子啊?那么,所以呢?”
“所以——我是纯粹的想来弥补你们之间的友谊,请千万不要顾念我的私心,影响你的决断。”江楚人急切道,“我确实对思凌有仰慕,这是我单方面的,思凌没有错,她配得上你的友情——”
许宁连嘴唇都在微微哆嗦:“思凌一切都好。什么都是她付出。是我配不上她。那借这个机会,就这样拗断好了!以前我欠她的,她抢走你来抵,算两清了。我也再不用背负她恩情的重担了。”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江楚人对着她的脸揣度片刻,“我不相信你这番话。那么,先前说的那番才是真的?”
“随便你怎么想!”许宁把辫子一甩,“你要再敢到我们铺子前面来,左脚给我看到我斩左脚,右脚给我看到我斩右脚!”哎呀,她到底是上海女孩子。上海女孩子是甜起来灌得你醉,狠起来抽得你筋。江楚人给骇住了。许宁回到铺子中,许妈妈正找东西,把刚装好架的水果又翻出来,最后从个纸盒子底下找到新扫把:“原来在这里。”怪不好意思的捶着腰,“我这记性!”
她现在大不如前,老态疲态毕现。上海女人即使老了,也是个精明的斗鸡似的老太太。许妈妈好像一下子连上海女人的身份都失去了,变成她前二十年最看不起的“乡下女人”。
许宁帮她把水果重新归整。许妈妈坐在旁边,絮絮道:“刚打完日本,又开始打共党。现在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租金越开越高,过路费越收越多。回乡下算了,我们好歹还有一亩三分地。”
许宁不是第一次回答了:“好的。等冬天租约满了,我们不再续租,搬回去。”
许妈妈却道:“那你爸回来该找不到我们了。”想想,又恨道,“那个老棺材板子,让他找不到好了!他反正知道乡下那点地皮的,铺子没有也能找到那边去。那样都找不到,也不用他找了!我们也不要他找呢!干脆卖了田到其他地方过活好了,谁要见他!”
都是车辘轳话。许宁知道母亲的奋勇最多去到放弃铺子回乡下的地步,不可能真的卖去旧田、往陌生地方谋新营生。这些不过是“你等着瞧!”之类的意气话。许宁很放心,继续做家务。理发店的小伙计端了一大碗家常煎饼过来,口里讷讷的,说些邻里照应的场面话。许宁抬了抬头,又低下,跑到后院去做事。许妈妈不再发牢骚,接了碗,谢了他。小伙计搭讪着磨了半圈,走了。许宁蹲在门廊那儿洗墩布,许妈妈将煎饼放进纱橱里,转身窸窸窣窣去摸东西,找到了,递到许宁面前。许宁一看,是书本。她诧异的抬头望妈妈。许妈妈道:“这下子学费没着落了。你明年想升学,怎么办?学费也叫陈家少爷小姐掏吗?”
许宁拨浪鼓一样摇头。
“是啊,”许妈妈道,“那你就要好好念书了,非考个奖学金不行。”
“妈妈——”
“干嘛?你妈妈又没发了疯,难道叫你中途辍学?不读书怎么过日子?嫁人?嫁人也不知靠得一辈子不能呢!还不如自己两只手。念书去!活儿放着我来。怕啥?反正一直有他没他,里里外外还不都是我来。”许妈妈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好好念书。”许宁飞快的说,抱着书本子坐回桌边,看看那些课文,还是熟的,重新温起来也不难。坐在那陈旧的矮书桌边,翻开书,许宁心里有那么刹那间希望回到最小的时候,没有引起争夺和痛苦的男人,只有安安静静、一点一点落下来的雪白小槐花,美丽热情的邻家女孩子,温暖的人家。可惜暮气漫过窗棂,淹没一切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