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那辆已经消隐了两日的月氏铁蹄马双骑紫罗马车自祥福楼后院缓缓驶出,踏上繁荣的街道,径直朝着西城外枫叶山上的灵塔寺疾驰而去。
马车出了西城门后,放眼已是一片清朗,初春三月,碧草初生,老树抽叶,燕雀筑巢,碧空之下,遍处生机盎然。到达枫叶山脚下后,树林开始茂密起来,道路两旁树影支离,再逾两月,等这些枝叶抽满,就该是成片了。
碧月一路伸着脑袋外看,扫了扫去看了半天,却越是疑惑不解,“这儿不是叫枫叶山吗,可我看这些树明明就不是枫树啊?”碧月嘟囔道。
苏锦浅笑,“这儿可并不是因为长枫树才取名枫叶山的,而是百余年前,这儿来了一位法号枫叶禅师的高僧,后来又募资在这山上修建了一座以自己法号命名的枫叶寺。枫叶禅师圆寂后,他的大弟子继任住持,却不愿再以自己的师傅的法号命名这座寺庙,又因其主持修建了现在的鎏金佛塔,便把寺名改为了现在的灵塔寺,但又出于对枫叶禅师的悼念,便将这座山更名为了枫叶山。”
碧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不过,我怎么觉得这位大弟子,有点忘恩负义的感觉?他法号叫什么?不会是灵什么吧?”
“你还真说对了,这个大弟子,法号空灵!”
“哇,还真是这样!”碧月碧月鄙夷道,“改掉自己师傅的命名,然后又把自己的法号和功绩综合了换上去,这叫什么嘛!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佛门那些所谓高僧所谓大师,竟然还带这样儿的!”
苏锦淡淡一笑,“七情六欲之困,真正能超脱的,又有几人?”
“姑娘,已经到了!”荆玉的声音自帘外响起,马车也随之缓缓停了下来。
碧兮扶着苏锦下了马车,碧月紧随于后。
碧瓦朱墙,不远处便是一座耀眼的鎏金佛塔耸然而立,几株巨大的檀香木穿插于各个庭院之间,如此豪奢的一座寺庙,普大陈之内,也唯晋陵这座灵塔寺了。
几人踏着长长的石阶走入寺中,因为时间尚早,寺中也还香客寥寥无几,不过等过了午时,却是要人满为患了的。一个约末只有十四五岁模样的清俊小和尚走到几人面前,双手合十,躬身礼道,“阿弥陀佛,不知几位施主是来上香礼佛,还是欲求签问禅?”
苏锦浅笑着微微颔首,便算是回了礼数,“你们静玄禅师,现可在寺中?”
那小和尚微微愣了一下,接着应道,“阿弥陀佛,静玄禅师已闭关静修一年有余,不见香客,所以……”
不等他说完,苏锦已知衣袖中取出一枚深墨色蝉形玉坠,递到那小和尚面前,“我不管他是真的闭关还是如何,你把这个转交给他,他会想要见我的!”
那小和尚一时有些为难,“施主,可是这……”
“你不信我?”
那小和尚连忙摇头,“不是不信施主,只是……那好吧!小僧前去问问,但如果静玄师父不愿见您的话,便只能请您回去了。”小和尚道,从苏锦手中接过玉坠,转身往后院而去。
“苏姐姐认识那位什么静玄禅师么?”碧月好奇道。
“算是一位故人吧!”苏锦淡淡道。
“哦……”
未过多久,那拿了玉坠前去传话的小和尚已经返回来,“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静玄师父请您前往单独一叙!”
“你们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苏锦吩咐道。
“是,姑娘。”碧兮应道。
苏锦随那小和尚的指引,穿过后院,来到一处十分僻静而偏远的独立禅院前。一株盘曲的老树,一片细密的翠竹,与前面的堂煌之景,却是格格不入。
苏锦推开半掩的房门,一个独立的小佛堂便呈现在眼前,蒲团之上,一个鬓发微白的老僧,一只木鱼,一本明经。
苏锦缓步踏入房中,在老僧身后不远处停下来,望着眼前仿佛对苏锦的到来毫无察觉的老僧,浅浅一笑,扬声道,“是谁说过‘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话?我却是不信的,这眼前,不就是一个生生的例子么?”
老僧手中动作缓缓停了下来,却并没有起身,只和声道,“你,便是谧儿小姐吧!此生有幸还能再见一次小姐,倒也算无憾了!”老僧道,声音苍老而低沉,倒还算有力。
苏锦冷笑,“你指的那个人,如今早已不复存在,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人,姓苏名锦!只是如今,我究竟是该称你一声静玄禅师呢,还是林师爷?”
老僧淡淡一笑,“如同苏施主所言,当初的那个林师爷同样早已不复存在,此刻在施主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僧人,法号静玄。”
“是嘛!我本以为,如今你怎么也该是功成名就,锦衣玉食,怡养天年了的,却不想竟然是隐没在这灵塔寺中的一个小禅院里。以青灯古佛度日。可否是钟景待你不够宽厚,还是说,你自知罪孽太重,想要在佛门寻求一丝救赎和慰藉?”
“苏施主说的老纳无言辩解,老纳也从未奢望过这身罪孽还能得到什么救赎。善恶终有报,老纳亦是深知自己,终将是要下地狱的人!只是,苏施主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就不该再回来的!”
“你错了,只要我活下来了,我就一定会回来,而且不惜一切!”
“可斯人已逝,到如今时隔十余年,施主回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个,就不是静玄禅师需要知道的了!”苏锦淡淡道。
“如果苏施主想要杀了老纳,就动手吧,平生六十余载,已经足矣!”
“杀你?”苏锦冷笑,“我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你做什么?何况,我还指望你好好看看,我是如何一步步催垮钟景所在意的这一切的,要揭开当年的真相,自然也少不了要你这个关键人物的力证,我若现在杀了你,岂不得不偿失?”
老僧闭目,长长地叹了口气,淡声道,“携风雨而来的人,往往必先淋湿的,就是自己。”
“你说得很对,可惜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独善此身!”
“阿弥陀佛……”
“你是不是非常后悔,当年在晋陵城门之下,明明认出了是我,却怎么就没有斩草除根,反而还放我安然逃脱了?”
“一念为善,一念为恶,善恶之间,本无定论。逝者已逝,而活着的人,却要承受着无尽的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施主又怎知我放施主离开,不是为了让施主活着去承受比死去更多的痛苦?”
“的确!在倾族灭门之祸下,侥幸活下来的人,反而会比已逝之人痛苦得太多太多,但静玄大师你,不也是一个吗?这些年,你活着,也未必好过吧?”
“脱去杂念,但求心静!”
“但求心静?”苏锦冷笑,“你一纸虚假捏造出来的罪证,一段子虚乌有的证词,便断送了萧氏一门上下七百二十一人的性命,你,竟然还能心静?”
这一次,老僧沉默未答。
“所以是不能的对吧!哪怕你拼力地想让自己忘记他们,忘记昔年的一切!可你,却终究不能!”
“老纳该打定了,苏施主若无他事,便请回吧!”老僧淡声道,翻过一页经书,木鱼声再一次响起,一如苏锦来时所见所闻。
“是嘛!静玄大师,那咱们,后会有期!”苏锦冷笑道,然后转身,快步泠然而去。
“无期亦有期,有期,亦无期……”老僧颓自呢喃,经书随清风掀去又一页,手臂微动,木鱼轻鸣。
苏锦踏出内禅院后,碧兮便快步迎面赶来。“姑娘,代王妃已经到寺中了,只是刚才的小师父不让进,所以我没能及时去通知您。”
“无妨,只要她还没离开,就来得及。”苏锦边走边道。“以后多留意静玄禅师的动向,如有特殊,立即禀报。”
“是,姑娘。”
再回到前寺大佛堂中时,堂中进进出出的香客已经多了很多,上前来接待苏锦几人的小和尚也已经不是之前那一个,“你们的住持可在?”苏锦问道。
“回施主,住持正在接待一位贵客,一时怕是不能脱身。如果诸位施主要找住持的话,怕是至少要再等上两三个时辰才行。”那小和尚应道。
不必猜,他口中所提的“贵客”,自然就是代王妃了。
“这无妨,我与这位贵客正好相识,你只告诉我他们现在何处,我自己去见就是!”苏锦微笑道。
“可是这……”那小和尚有些为难,半响,才犹犹豫豫道,“那小僧告诉施主,施主自行去找,小僧便不领路了,可否?”
苏锦浅笑点头。
“从这里出去,左转,顺着石板路过去,那边有一个人工小池,住持他们便是在池旁的小亭之中。”
“多谢了。”
“阿弥陀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