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康达智手指一松,手中茶盏险险落下地,他将茶盏放回案几上,“你说的是柳公子?他为何要这般作难于你?”
“还不是为了……”风灵蓦地住了口,康达智一向并不赞成她过多卷涉入旁人的事中,上一回顶替索良音侍候阿史那弥射西归时如此,这一回必定也要惹来他长篇大套的劝诫。
“你不说我也知道,必又是为了索家那小丫头。”康达智站起身跺了跺脚,又重叹着坐下,“你怎会胆大至此,去开罪柳家那小阎王。你可知他为何来了敦煌?”
“听说是在长安惹了祸事,躲祸来的。”风灵撇撇嘴,不以为意地答道。
“你哪里知道此人的毒辣。”康达智长叹道:“兵部侍郎较之江夏王如何?”
“四品的官僚无论如何及不上皇家血脉。”风灵应道。
康达智斜睨她一眼,“亏你还知道。柳爽什么人?兵部侍郎刘公长子。那柳爽在长安乐坊内作乐,相中了一名胡姬,欲买回府中充作伶人。偏巧那胡姬与江夏王幼子情投意合日久,听闻胡姬受人狎戏,那江夏王的幼子恼羞成怒,带了长随去寻柳爽的理论。岂知他这一去便未能再回来,竟是教柳爽的那几个鹰犬打死了。”
风灵听了直咋舌,“江夏王幼子,怎说头顶也还有‘李’字罩着,这柳爽好大的胆。江夏王不找柳家寻仇?”
“柳公因太子妃的缘故,深受太子倚重,眼下虽说官居兵部侍郎,待太子登基,怎么也跑不了一个中书令。江夏王早年虽有军功,但……”康达智按下嗓子,低声道:“哪朝君王不惧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况且又是同姓族人,更是险要,故江夏王缴了兵权,便乐得做个闲散富贵的郡王,朝中无势。出了这番事,他纵然是占了理儿的,也未必敢大张旗鼓地闹将出来。动手的那几人连同那胡姬,一夜之内皆畏罪自戕了,柳公子也不见了踪影,只说他这些日子根本不在长安城内,无人能证是柳公子唆使下的狠手,江夏王还能如何?”
怨不得柳公要令拂耽延将他扔进府兵营中熬磨性子,竟是打死了皇家血脉,胆大妄为至此,柳、王两家在长安的权势也可见一斑了。
风灵暗自吐了吐舌头。“这位柳大公子,布也焚了,闹也闹过了,也算泄过愤了罢。我不过是在他醉酒之时阻他做出没脸的事来,他该……没那么大气性罢?”
康达智不确定地摇摇头,“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他陡然忆起了什么事,醍醐灌顶一般,满是希冀地望向风灵,“你说,那日是延都尉替你拦挡了他?”
风灵疑惑地“恩”了一声。
“延都尉……”康达智忽就欢喜起来,“不若请他出面相帮相帮,许能顶用。你亲手做一盒粔籹予他送去,他指定不能回绝。”
风灵愣了一下,伸手推了他一把,“阿兄又浑说,我这边一团糟乱的,阿兄还来拿人说嘴。”康达智张了张口,风灵不愿他再说,干脆拿话堵了:“阿兄趁早绝了这念想,若柳爽就此罢手了此事便作罢了,他既这样骄横,我这平头百姓也不与他轮是非长短。他若还未解气,再闹出些什么来,但凡不贻害性命的,我断不会去寻延都尉援手。此事本与他无关,何苦来教人为难?况且,他堂堂的都尉,是咱们这些小民能差使的?”
康达智拗不过她,眼下但求她能按下火头,不去讨要说法,将此事静悄悄地揭过,便已是要敬谢神佛了。好言安抚了一阵,外头传来第一声闭坊的鼓声,康达智急急起身告辞。
次日风灵因怕再生事端,闭店门十日,深居简出,不叫经营。她私下打算着,敦煌大市中,不仅是货品流转得快,连消息风闻亦是流散极快的。不过三五日,便会有崭新的消息事端出现在市集中,迅速地散落于商客旅人的茶余饭后。而她店肆门前的这把火,也会悄然熄灭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间,如细尘一般消失不见。介时,她再重开了店门,这事便淡出了敦煌城。
闭了店门的日子百无聊赖,西州才刚送了账册过来叫她瞧过,下一季的账册还遥远着,风灵窝在安平坊内整日里不过是同部曲们过过拳脚,调教调教大富,再无其他事可做。
索良音来过一次,望望她家宅平静,人口无恙,终是放下了心。
说话间,索良音无意露了腕子,风灵眼尖,一把攥住,撸起她的袖管。却见她雪藕似的手腕上赫然几处难看的淤青,一望便知是遭人指掐了。风灵震惊,抬头询问道:“可是那柳爽欺负你了?”
“不,不。”索良音连连摇头,用力抽回被风灵握住的手腕,“是我自个儿做活时不留意,伤到了,表兄他,并不曾为难于我。”
风灵自是不信,只迫不出索良音一句实话来,她无奈地从床榻脚下的一只红漆木柜子里翻出一只小木盒子来,“这膏子是我阿母自己捣弄的,外头不得,药效极好,你回去每日细细擦一遍,三日见好。”
索良音默默地接过小木盒子,低头沉思了许久,苦笑道:“你可知,有时我是多羡慕你有七夫人那样的阿母,我阿母在那大宅子里头,连多摘一朵花儿,都要犹豫再三,打量对错。阿爹又不止她一个姬妾,却也不见别的庶母那样忍气吞声。”她的面皮犹如一张薄薄的灯纸,不知是因羞臊还是情绪激动,沁透了绯红,“我原就是个薄命低贱的,若只身一人,将我赠人也好,远嫁也好,我只随波逐流,任凭父兄作主。可我阿母是个那样的人,倘有一日,我……我真的远嫁了,她该往哪处去依靠……”
索良音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风灵拍拍她的手背,“说什么蠢话,什么薄命低贱,我偏不信这话,我阿爹阿母也从不教我信,阿爹常说,来世一遭不易,想要什么,便替自己去争一争,不争如何能得。”
索良音呆呆地看着风灵,好像她说了听不懂的突厥话一般,终是摇了摇头,叹着气撇开了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