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在土地上肆无忌惮地蹿过,越往西去,日头越是毒辣,空气中的水分一点点抽离,有树荫遮蔽之处,倒也不是酷热难当。
一出长安城,风灵便将身上的重重深衣甩开,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裙。要依着她的性子,本是要弄一身胡服来穿,可柳爽那双鹰隼似的眼总往她这儿扫来,她也不好太过肆意,能脱了深衣已是很好,便规规矩矩地着了襦裙在车内坐着。
初离了长安,她犹如去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回望长安城的城门楼观,便有自巨兽口中逃出生天的欢喜,狠狠出了一口浊气,暂也顾虑不到如何能与拂耽延重聚,左右这一路有足够的时间思虑此事。
行了一天,离长安渐远,官道也不那么平整易行。风灵所乘的桐木马车虽说宽大平稳,可高低起伏不断的土路仍是颠晃得她头晕目眩,整整大半日胸口胀满,呕吐不止,直将肚腹呕空,连苦胆汁子都吐了出来。到了歇息用膳的时候,分明腹中早已吐得空荡荡,却连一口水都吃不进。额角后脖汗涔涔而下,全是冷汗。
好容易熬到了一处驿馆,驿丞早已得了报,知晓和亲公主将至,一早便驱动杂役,将驿馆内外收整得干干净净迎驾。
柳爽下得马,悠然踱到风灵跟前,替她打起车上帷幔,伸出一臂欲搀扶她下马。
风灵横了他一眼,抓着车辕自下了马,只将他晾在一旁。
柳爽也不恼,笑嘻嘻地涎脸凑上前:“素日只知公主颇有几分身手,如今不过马车内颠簸几日,这便受不住了?怎的过了几年富贵日子,换了身份,倒不记得往常行商走货的形景了?”
风灵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驿馆大门走去,柳爽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旁,“亏得音娘还记着昔年你待她的好,送你往一好去处,日后也不必风里雨里地来去辛苦,安安妥妥地做你的可敦便是。公主得了安妥,在下方能安心。”
风灵停下脚步,忍着腹中的翻腾,强打起一个笑,扭脸予柳爽送去。“柳公子不曾行过商,倒是一手好算筹,将我远远送出去,纵然不知那些烫手的账册何在,也不必再惧怕了。待过几年,大唐气息稳定,大举发兵征讨贺鲁之日,我便是那个遭突厥人祭旗的,自此柳氏一族便再无把柄外落,可高枕无忧矣。”
柳爽一怔,即刻又哈哈笑起来,叹道:“顾娘子呐,通透聪慧,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送予贺鲁当真是可惜了。”
风灵伸手指了指天,跟着他一同笑道:“柳公子大约忘了,万事还有漫天神佛在看着。”她此刻笑倒绝非强打敷衍,却是打心底透出来的舒畅:螳螂捕蝉,殊不知蝉未必能手到擒来,更不知蝉本就是黄雀送到跟前的引诱之物。
他只当将她远远送走,便不惧她仗着手里揭示柳氏一族罪孽的账册弄事,哪里料算得到,索良音有意纵了风灵半路逃跑,介时丢了风灵,柳爽将以一己之力扛住贺鲁、圣人、拂耽延三人的怒怼,任哪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计设连环,环环相扣,将柳爽一步步牵入夺命深渊中,他却浑然不觉。这番心思,不禁教风灵都咂舌不已。
风灵走到驿馆门前,受了驿丞的礼见。颠晃呕吐教她身子虚乏,面色大约也不会好看。柳爽端详了她好几眼,面上显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担忧,“公主金贵,若有个折损,在下吃罪不起。”
说着他招手唤来一名长随,命他速去召随行医士前来。
“你少在我跟前打晃,我便能自在一些。”风灵毫不客气地挥手驱他,既目下她是宁西长公主,打发了柳爽自不在话下。
柳爽果然不好忤逆,向她拱手道:“公主好生歇息,下官不敢扰,有事只管吩咐来。”
风灵微微阖眼,端起了些架势,柳爽只得转身怏怏地离去。
不大功夫,风灵正要进房,一名医士背着医笥,擦着汗,急急跑来,向风灵作礼。风灵眯眼一瞧,是个眼生的,以往从未见过,她暗思道:如今这身子岂能教旁人来听诊。
她站着不动,那医士也不敢擅自请脉,又请了一遍,风灵只当未听见。杏叶心思一转,即刻明白了风灵所虑,上前向那医士道:“医士且先去罢,现下溽热烦闷,又是长途跋涉的,公主身子不爽利也属寻常,歇过一阵,缓上气儿来,再请医士来听脉。”
医士执礼告退,风灵一面跨进屋子,一面吩咐杏叶道:“你去我义兄那儿,请他遣个可靠的医士到我房中来。”
杏叶领命去请,风灵回身向外院举目四望了一回,柳爽许是受不住暑气,回了他所居的那屋,闭门不出。
不过半盏茶,杏叶便领着医士进得屋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弥射,一进屋便拧着眉头一迭声地问道:“上半晌我便想来问,你这一路情形不对,可是身上带了什么病?昔年你送我西归时,路途颠簸较这一程可利害得多,也不见你不适……”
风灵瞧着那突厥人样貌的医士,打断弥射问道:“阿兄这医士可能信?”
“自然能信。”弥射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自小跟着唐人学医,在我身边已近二十年。”
风灵款款在矮榻上坐下,探出手腕来,向那医士道:“劳烦医士。”
医士在她手腕上压下手指,凝神细辨了一阵,满脸疑色地朝风灵脸上一望,请她换手再诊。
弥射耐不住,催问道:“公主如何?”
医士默然扣住风灵探过来的另一边手腕,一声不吭,眉头愈来愈紧。风灵与杏叶对望一眼,倒是坦然。
“听了这许久,公主究竟何恙?”弥射又催了一遍。
医士倏地自矮榻边站起身,口里慌里慌张地说着突厥话:“弘忽并非有疾,却是……却是……”
医士吞吞吐吐说道不清,弥射性急,“却是如何?”
“弘忽……这是有了身孕。”医士将心一横,脱口道出。
弥射转眼去瞧风灵,神色复杂,喜忧参半,一时竟无言以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