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风殿的偏殿里此时已安置了不少宫眷,风灵与她们同屋而坐,虽是在最靠近屋门的末席,仍是教屋子里纠缠一处的各色心思迫得极不自在。
殿内以杨淑妃为首,无人说话,只间或有瓷盏轻叩在桌案上的钝响。风灵离屋门最近,耳力也颇佳,便一门心思地关注着正殿前的动静,细数着哪些人来了,哪些人进殿了,又有哪些人遭驱逐出去。
她暗自盘算着拂耽延何时会道,等了许久,也未听见有报云麾将军至的通传。她转念一想,忽觉自己糊涂,这个时候,他必定是要替太子镇守住大兴宫的,如何能来这翠微宫掺和。
偏殿内的空气已是凝滞得教屋内的每一位皆觉不能顺畅呼吸,门外匆忙跑来一名内监,进门也不知该拜哪一个,只管伏在地下泣道:“圣人……圣人大约便只在这一炷香的功夫内了。”
杨淑妃跌跌撞撞地自席上爬起,眼眶红若充血,低声哀泣着便要往殿外去。
地下的内监不敢阻拦,却提高了声音道:“圣人请顾娘子入内。”
风灵蓦地怔住,不知如何从席上站起身,也不知如何跟着内监到了正殿前。
正殿外的石阶便,跪了一地绯红暗紫的朝袍,但凡能赶来的朝臣大约都来了。李治在石阶一侧立着,面上的哀戚仍是抵不过他朝风灵望过来时的淡漠。
风灵在他跟前衽敛行了一礼,隔了好一阵,方听见他颤声道:“阿耶在等你。”
每逢他在风灵跟前说起“阿耶”来,总教她浑身不自在,有遭他窥透的慌张。然目下,风灵并不在意他如何称呼,内监将才在偏殿内说李世民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暗暗数着时,及到此刻,许是只有半柱香了。
风灵直起腰膝,快步进了含风殿。殿内齐崭崭地席地而坐了九名僧人,不必细看也知皆是大德高僧,为首的正是玄奘法师。殿内梵音渺渺,佛号连连,风灵顿觉沉下了心气,再移步绕过隔出内室的单扇大屏风,但见李世民俨然已换上了簇新的赭黄龙袍,面上榻上吐出的那些血污也已收拾干净。
果然是早已备下了的。风灵心口如同被大石压着了,又酸又涨,只觉无力担负。
她在睡榻边的足踏上跪坐下,轻声低唤:“圣人。”
李世民艰难地侧过脸,一双眼倒较前些日子水亮了些,熠熠的光彩仿佛正一丝丝地重回他眼眶中,倘若不是殿外的情形,她定是要以为他正渐渐康复。
他半眯了眼,灼灼地盯着她,唇角微微地扬了上去,竟是一副略带促狭狡黠的形容。“头一回,见英华,她……在府门前,绊了,绊了一跤。”
他的说得断断续续,短短半句,已是耗尽了大半的气力,胸膛努力地起伏了好几下,方才能叹气似地唤道:“凤翎……”
风灵凑近了他,将他竭力微动的手抓住,眼里蓄着的泪再包含不住,源源滚落,温热的眼泪落到他冰冷的手背上,却暖不了他分毫。
“凤翎……”李世民又叹出一声,唇角上的笑意遽然消散,依旧半眯着眼,几近哀求地唤她。
风灵腾出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了口气,在他耳畔小声应道:“阿耶。”
李世民忽地睁开了眼,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入花白的鬓发中,微弱却欣慰地长吁:“七娘,将你教得,极好。”
他的手腕在风灵手中一沉,风灵眼睁睁地看着那执掌大唐巍巍江山的手掌,在她手边慢慢垂下。转眼再去看他的脸,口眼俱闭,仿若熟睡,只是下颌的胡须不再有丝毫飘动。
风灵记不起曾听谁说过,逝去的人,若是不慎沾上了血脉至亲的眼泪,便会魂魄不安,徘徊两界,久不能安息。
她无从证实这话的真伪,眼下无端想起,却深信不疑。她忍住在眼底滚动的热泪,小心地将他的手放下,起身退后两步,冲着睡榻上安详离世的李世民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屏障外佛音陡然盛大,殿内的大僧在玄奘法师的带领下一起朗声呗唱《大般若经》。风灵绕过颂偈的高僧们,推门而出。殿外另有十数名僧人打坐,跟着殿内一同诵着经文。
她魂不守舍地顺着石阶上一级级地往下走,恍惚中只觉好些人从她身边越过,起头的是李治,仿佛还有阿盛,还有尚药局的张奉御,还有起居郎……不一会儿功夫,有人从含风殿内出来高声宣了什么话。
石阶下哀声乍起,伏倒了一大片,风灵放眼望去,玄色、青色、绯色、紫色,满眼的官袍。她脚下一顿,猛被人唤醒了一般,头一个念头便是要离开这翠微宫,回怀远坊去。此地她唯一尚有些挂碍的人已不在,她一刻也不愿耽搁于此。
摸摸腰间,出宫的铜牌不在,慌乱中她不记得铜牌收在了何处,许是在杏叶那儿藏着。
她扭脸左右环顾,一眼瞥见偏殿的廊下,杨淑妃正襟跪着,面上布满泪水,神色却是凄凉冷绝。她目光偏移,同风灵的目光偶然一撞,竟是勾出一个冷冰冰的讥笑。
风灵只当她因圣人临终前未得见一面,而含恨在心,心里打量她也是个可怜之人,便装作未见,转身去寻杏叶,好取了铜牌一同出宫归去。
岂知找了一圈,才在院内的矮墙下找着了杏叶,她正避了人悄悄抹泪,见风灵寻来,她快步上前,几步便跪倒在她跟前,予她端起了大礼。
风灵一惊,躬身要扶她起来说话,怎奈杏叶却死活不肯,非但不起,还强挣开她的手,冲她伏地一拜。
“娘子本不在宫籍之中,况又是圣人亲口许了延将军的。纵是天家,也断无强留人的道理,只需禀明白了,便可自行出宫。可我却是有宫籍的宫人,若无恩典私自离宫,便是罪同私逃。娘子是知晓的,我一心只愿随娘子离宫,如今,还求娘子怜悯,替我讨来这个恩典,我不敢求良籍,但望追随侍奉娘子一生。”
原是为这个,风灵慢慢蹲下身,扶住还要拜的杏叶,抬袖拭了拭她面上纵横的眼泪,“你既认定了我,我便绝不负你,放心便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