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灵摸了一袭内监的衣饰,怀揣着剩下的半瓶大蜈蚣浸泡的药酒,顺顺当当地到了城外军帐。拂耽延单住一帐,风灵称是奉随行的尚药局奉御之命,前来送药予延都尉的小内监,便无人拦查她,放了她进帐。
风灵在帐内亲手替他换过药,敷上药酒,顺道抱怨了几句尚药局的药认贵不认效。
拂耽延闷不做声,神色复杂地瞧着她忙手忙脚地替自己换药,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按住她的手腕道:“对不住,你在宫中须得再多担待些日子,我只怕……不能立时接你出宫。”
“这个我自然知晓,况且,如今税商统算尚未完,我所筹谋之事初露眉目,且也不急着出宫去。”风灵收拾着他换下的布帛,漫不经心地应道。
“我不在京中,你在深宫内苑更安稳些。”
风灵倏地停了手,仿若听不明白似的,将他的话又细嚼了一遍:“你不在京中……”
拂耽延握起她的双手,点了两下头:“我不在京中,你若在宫外无人能护你,莫说柳爽早对你起了杀心,就是那些因税商损了利的高门豪族,也决计不会容你自在。内苑虽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好在圣人视你如……如自家孩儿,好歹不会教人害了你去。”
风灵恍然,上半晌面圣,她虽不在殿***监也不教她进殿,可拂耽延出来时面色便不甚对劲,他本该与白勇一般,有交了差事后的如释重负才是,可瞧起来倒像是负担更重了。他生得眉目深邃,本就有一股子严正,故那时遥遥一望也未多想,现下看来,确是揣了事的。
“圣人又遣你出外道任职?”她心里头的难过油然而起,又不知几时能得见,若要出任外道军府都尉,少则三两年,多则,还不知多少年。她顿觉与拂耽延二人总面临着离散,头一次她毅然跟随,这一次又不知如何是好,抑或还有下一次……
她不禁要仰天叹问,倘若二人无因果缘分,又何必要有瓜州荒野那一遭。
拂耽延见她面上笑意全消,还起了郁色,心头一软,揽了她的腰肢安慰:“确有外遣的差事,倒不必挂职,只是往江南道督查造船进展,至多三月,年节后走,寒食前便归。”
话音一落,风灵便如同换了脸似的,扬起一抹讨好的笑。“既是要往江南道去,那……”
“必定要往你余杭郡望走一趟,拜见你爷娘族老。却也不全为你我之事,更是奉了圣谕的。”拂耽延本就不是黏腻纠结的性子,虽还未想明白是否要将圣人的口谕告知风灵,但终究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便道:“圣人命我趁督视之便,探访你家府。”
风灵一怔:“为何要去我家……圣人疑心我的来历?”
拂耽延放开她的腰肢,正色道:“千佛洞北面的那供养小窟,你可还记得?”
“绘了英华夫人纪事的那一窟?”风灵点头道:“自然记得。”
“当日回朝,我曾向圣人提过此事,彼时圣人并未在意,却不知几时遣了玄甲营校尉白勇前往沙州,细勘了那洞窟。白校尉日夜兼程,径直来灵州覆命,可见圣人等得急切。他将那些牌位都带了回来,圣人听白校尉细细分说了那壁画,又对着汝南公主的长生牌位出了半晌的神。白校尉虽查明了开窟者系画壁匠人之妇阿满,亦知晓阿满婆母子离开沙州进了长安,可惜因阿满婆母子已殒命街头断了线索。”
风灵听得满腹疑云,心思在疑云迷雾中急转了好几圈。
拂耽延重重呼了口气,又道:“圣人憾了一回,蓦地便下了谕令,命我往江南道督视船工,顺道往你祖籍府上一探,务要见你爷娘。且命随侍的起居郎,方才殿上所言,不许一星半点落墨,显见是不愿那些话留痕于世。”
“圣人这是……何意?”风灵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侧身凝视着依在身畔的风灵,捧起她的面庞,揣摩似地认真瞧了一会子,粗糙的手掌摩挲得风灵的面颊直发毛。“你这般伶俐,怎会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虽说风灵心里早已将圣意猜度得八九不离十,可拂耽延所说的,一字一句落在她心头,仍旧犹如电闪雷鸣。
“圣人这是要求证,昔年汝南公主并未离世,却是被人带出了宫闱,此番又鬼使神差地回了他身边,每日在他身边侍墨。”他半眯了眼,端详着风灵的眉眼:“我自初见你,便觉你生得眼熟,而今瞧来……”
风灵拿开面颊两侧他的手掌,挥着手打断他,笑道:“这世上相貌相似之人不知多少,我不过有幸生得略肖某位皇族中人,若要当真却是无稽之谈了。我自幼随父兄四处走货行商,性子粗野随性,岂敢同天家攀结。你且去余杭望望便知,爷娘皆好好地在余杭颐养,阿爹名讳顾云鹤,如今年岁渐大,不过在乡野教习稚童识字罢了。”
“可我听闻,你阿爹教你盐铁策论,安邦经世的手段,却绝非寻常塾师的见地。”
风灵夸张地捂腹笑了几声:“什么安邦经世,那些个道理哪家大商贾不识?盐铁策论……盐铁策论更是……”
她蓦然止住笑,探臂环住拂耽延的脖颈:“你可愿我是天家贵胄?我倘若认下这什么公主的名号,于你有助,或能煞了柳氏的气焰,倒也未尝不可。”
“胡言乱语。”拂耽延似乎有些气恼:“二者皆无助,你莫要胡乱行事。须知,你若当真是汝南公主,婚配再不由己,你我也只得就此罢手。”
风灵一阵瑟缩,她到底长于市井,天家事一窍不通,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拂耽延从不夸张妄言,他既这般说,大致错不了。
她忙够过去,将脸贴在他颈窝:“叫我莫要胡言乱语,你自己倒先浑说了,我怎可能是天家血脉,要我妆模作样扮个公主样,也未必能扮得像。”
拂耽延低低一笑,多少笑得有些勉强应付,她与英华夫人确实太像,且越瞧越像,像得教圣人心疑,教他心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