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情已是十分显见,他们不愿见沙州故人。
风灵心下越发肯定阿满婆必是有所瞒藏,倘若坦然,乍见她时该是吃惊,绝非惊惧。
未生比他阿母先镇定下来,脸上挂着略显尴尬的笑容上前招呼:“顾娘子多早晚也到了长安?可是巧不过,竟在这儿能遇上。”
风灵步步靠前,并未威逼,却带着一股令未生母子心里慌乱的凛然:“并非巧逢,我花了好大劲,才摸寻到此,阿满婆婆教风灵好找。”
阿满婆随着她一步步靠近的脚步,一步步地退后,整张脸藏没在玄色罗纱后头,只能隐约见她闪烁不定的目光。
风灵突然收住了脚步,如常地弯起眉眼,展开笑容向未生笑道:“相见不易,未生也不请我进屋坐坐?”
未生如梦初醒,征询地望向阿满婆。阿满婆犹豫了一息,点了一下头。
“顾娘子请随我来。”未生弯腰拾起地下的木桶,扶挽着阿满婆,转身引路:“长安过活艰难,屋子狭小昏沉,委屈顾娘子了。”
风灵的心思并不在未生,他说些什么也未十分在意,吸引着她的目光和好奇心的,是未生身边的阿满婆,谜团获解的那个关键点便在跟前,她恨不能伸手将她面上覆着的皂纱揭起来,一探究竟,仿佛如此便能解开她心头缠绕的所有的谜团一般。
小院内的房屋果真是极小,统共也就左右两间,并一间极小的烧煮所用的柴火房。未生将风灵让进略大些的那间屋子,里头也不过能容几人团坐罢了。
风灵在屋内落座,阿满婆却不肯进屋,向未生比划了几下,转身要走。
“阿满婆婆。”风灵唤住她:“婆婆莫走,风灵此来正是来找婆婆说话的。”
阿满婆无法,只得回过身,指指皂纱下自己的咽喉,“吚吚呜呜”地发了几个残破的音节。
“顾娘子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阿母她口不能言,不能陪着顾娘子叙聊。”未生忙解释道,又故意打了个岔,向阿满婆道:“顾娘子来得早,恐怕肚腹还空着,阿母去外头买些吃食来罢。”
阿满婆接了这个由头,转身又要走。他们越是躲躲藏藏不敢直面,风灵心中越是确信,阿满婆与未生一定怀藏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怎能让她走。
“阿满婆婆!”风灵站起身,抬高了嗓音,恳切地唤住她,转而向未生衽敛行了个大礼:“不敢相瞒,风灵前来,是有桩性命攸关的事要求婆婆。还求望在往日相交的份上,救我一救。”
未生沉吟不语,他心肠本是软的,风灵提到往日的情分,他便想到她素日里种种和气善待,不止是待他与他阿母,外城廓的苦寒人家,或多或少,大多受过她的接济,推辞的话梗在喉咙口,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僵持了片时,未生终是点下了头,望向阿满婆,示意她进屋来坐。
“未生同阿母的情形顾娘子也是知晓的,贫贱如泥,又有什么能帮得上手呢?”他喟叹着,替风灵倒了一碗水吃,心乱如麻,也未发觉水是隔夜的凉水。
她慢慢地重又坐下,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踌躇不定,索性实话实说道:“敦煌城破后,延都尉无端被冠了罪,年节中即押送回京,羁扣在兵部至今未归,如今定下了罪,说他,说他有通敌之嫌。”
未生张了张口,很是吃了一惊,却不说话。
风灵自怀中逃出一叠黄麻纸,小心地在他们跟前展开:“外城廓幸存的百姓与城中商户联名做了请愿,大伙儿好意,却只能解他渎职这一项罪名,通敌之嫌才更要命。”
风灵顿下话,咬了咬下唇,横下心道:“我心中知晓真正通敌的那一个是谁,苦于无凭无据,奈何不得,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都尉背负不白之冤。那罪人……与索氏灭门亦脱不了干系,如今索氏惨遭横祸,线索中断,风灵唯一能找着的与索氏还有关联的,便只有阿满婆婆了。”
风灵瞥见阿满婆的土布夹裙之下,隆起一块,正不住地颤抖,她的手暗藏在裙下,握成了拳,好像要紧握住什么不该现世的秘密一般。
“索家在沙州什么门第?我阿母岂能与那样的大户人家扯上关系?”未生急忙撇清,他不擅欺瞒,不稳的语调已将他的心虚泄露了出来。
“柳夫人过世,阿满婆婆的悲痛之心风灵能察一二,只不知柳夫人与阿满婆婆是何关系,竟勾得婆婆伤心至此?”他不肯认,风灵干脆单刀直入地抛出了柳夫人。
阿满婆垂下了脑袋,顿时她的脸离皂纱愈发远了些,隐匿得愈发深了。风灵盯着她的皂纱,使劲地想象此刻那道皂纱背后的脸上,该有怎样的神情,她也握起了拳头,如此才能强抑住要去扯开那皂纱的冲动。
未生面上的不自在因他阿母的困窘消散,从前纵是风灵拿他偷偷倾慕索良音的事取笑,他也未曾顶撞过她一个字,眼下他鼓起了勇气,拉下脸来:“对不住顾娘子,我阿母她胆小,未见过大场面,也未经过这样的审问,许是惊着了,顾娘子莫再唬她,还请自便罢。”
逐客令都下了,风灵当真是急了,适才的镇定自若也顾不上了,只冲着阿满婆哀求道:“婆婆你便可怜我,将那些你不肯令人知晓的事告知我罢,婆婆肯说,延都尉许就得活命了,若不肯说……他,他凶多吉少啊。当日他肯为外城廓的百姓舍出性命,明知势单力敌将受贺鲁戕害,也定要出城去解救大伙儿,更是因此获了罪。他都肯不要性命了,婆婆为甚还不肯告知一句真相?人心人血都是热的,求婆婆瞧在都尉这份赤诚上……”
“顾娘子不必再说了,我阿母她什么都不晓,她不过是一个不能言语的可怜人,你又何必这般逼迫她。”未生的脸色铁青,若要动手,他必定不是风灵的敌手,可他着实是气急了,偏就忍耐不住,伸手搡了她一把。
为求告阿满婆,风灵不仅不能同他动手,连避都不避半步,生生地教他推出了屋子,一脚未稳,从石阶上滚落下去,仆倒在地。幸亏是间低矮小屋,屋前石阶才歪歪斜斜的三阶,这一跌虽痛,但伤不了身子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