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一路瞧过来,长安坊市直教她惊诧不断,许多唐人女子也不戴幂篱帷帽,大大方方地将面容头发露在外头,迎接各处来的赞许品评的目光。男子也断的是大胆,敢拿眼径直去瞧路过的容色姣好的女子,这样的目光风灵在越过西市时倒是受了好多回。
四下可闻羯鼓琵琶、筚篥箜篌欢悦的乐声,酒肆门前有红发白肤的高大胡姬,当街旋舞,竭力向路人展示她柔弱无骨的腰枝,盛邀过客入酒肆买醉。
路上的男子不论是圆领襕袍的文士,还是窄袖翻领的胡装武人,皆在腰间悬剑,剑鞘或华美贵重或素朴古意。风灵不禁想起柳爽,在沙州时亦总爱在腰际悬一柄中看不中用的长剑,原是长安风貌。
西市之盛,风灵与韩拾郎二人四目来不及望过来,再往下走,骆驼马队渐稀疏,热烈的气氛在身后慢慢淡了去。当前一条宽阔得可令八驾马车并行的坊道横在眼前,怀远坊的高大石坊门便在坊道另一边。
怀远坊的位置颇为微妙,夹在魏王旧宅延康坊与胡人聚落崇化坊之间。一边是朝堂失利人去楼空的荒芜寂寥,一边是喧闹欢愉的市井百态,正中的怀远坊便如此不尴不尬地存在着,既不能远离庙堂兴辱,也离不了尘世喧嚣。
风灵正打量那坊门四周情形,却觉门下有人探头探脑地朝她不住探望。她扫去一眼,见是两名体面家仆。见她望过来,年长些的那家仆反倒大方上前,冲她欠身问道:“敢问娘子可是姓顾?”
风灵不置可否地偏头打量了他几眼,那老仆又向下压了压腰:“可是沙州来的顾娘子?”
风灵犹疑着点了点头。
老仆身后年前些的那一个高兴起来,跻身上前向风灵行礼:“娘子安好,一路劳顿。”
风灵与韩拾郎互望了一眼,她便笑问道:“二位认得我?”
那老仆忙也跟着行了个礼,“娘子莫怪。前两日有商客到家传话,说我家阿郎不日将回京,途中相遇,遣他先来报个信,因带了娘子同归,好教家下得知,先洒扫庭院,安置卧房。”
说着话他朝风灵身后张望了两眼,“怎不见阿郎?”
风灵心中一动,只当武人粗疏,不想拂耽延却能替她想得这般周到。她不知该不该同他的家人说羁押兵部一事,便将行囊中的书信取出予那老仆瞧。
老仆识得字,字字句句阅看下来,面色变了几变,又对着书信略怔了几息,方抬头向风灵道:“娘子既已到了,咱们归家再说。”
年轻些的那名家仆忙接过风灵手中的缰绳,替她牵了马,与韩拾郎一同走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问话。
“老奴贱姓何。”老仆勉强开了笑脸,向风灵道:“阿郎书信中已告明,原与娘子还差了奠雁礼。这也不打紧,阿郎基业在此,本也该回长安来成礼。娘子若是不弃,不妨交由老奴来操持,待阿郎……待他自兵部归来,正好成了礼。”
“何管事辛苦。”风灵含笑略回了一礼。
“使不得,娘子使不得,怎好向老奴作礼。”何管事忙侧开身躲让。虽是忧心自家阿郎境遇,又替他高兴了一回,阿郎而立冒头,家室尚空虚着,如今眼瞧着家中将有主母主持,也算是完满了。
说话寒暄之间,便到了宅子门前。再寻常不过的宅子,门楣上连一块门匾都不见,若不是何管事唤住,风灵险些要无视这宅门,径直从门前走开去。
虽说宅子寻常,却也是正经的官家私宅的规格,门前马桩石阶俱有,大门洞开,影壁上石雕的大马四蹄腾飞,既昭示着这家的家主是为武官,又取了“马到成功”的吉祥寓意。
风灵走到影壁前,心底忽然动了一念:他好歹也是个正经有官阶的,家宅中自然少不得有人伺候,她虽非官宦之家出身,却也结交见识过不少,哪一家没几个贵妾美姬的。转过这影壁,只怕会有些通房侍妾之流的上前迎接,这该要如何面对。
她暗暗头皮发麻,凝步不前,何管事从旁催了一声:“娘子进家罢。”她也只得硬起头皮抬步转过影壁,走向前院。
前院倒是杵了一些人,风灵悬着心,顺着何管事的指点,一一打量过来:短褐健仆两名,养马管车驾的;老实本分的杂使两名,作些洒扫修葺的杂活;年纪十五六的小子一名,专在书房做活;另有粗使仆妇两名,皆是家仆之妇,大约是做些拭灰浆洗、厨下的细致活。
风灵看了一圈,受了一圈的礼,却不见一个婢子,她又扫看了遍,仍是不见。她突地哑然失笑,暗暗自嘲: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这宅子简洁得紧,家仆也就简简单单的几人,莫说是姬妾,除开两名仆妇,连个婢子也不见。
何管事将她带进后院,统共也就两进三间房,正房并左右厢房,配了东西两处小偏院,西院家仆居住,东院闲置客居,也就是整座宅子了。
这一路过来,好些驿馆都比这宅子要宽大气派些,更不必同余杭的顾府相较了。风灵倒不在意这些,这家宅内拂耽延若不在,于她也不过是个住处罢了。
家中那些人接了口信后便严正以待,一心以为风灵到了之后,必是行囊好几车,规矩一大筐,还会另带了婢子之类。却不想她所带来的,不过一匹马一个行囊,倒是松快得很,也不必人来忙。众人心里虽多少有些空落,却也乐得轻松,不必碌碌地忙上几日。
得了闲,自是围聚在一处磨牙,妇人好事,当即便低声议起了风灵的来历。因她素面无华,通身也不见有什么贵重之物,便一致咬定她必定是出自小门小户,再见她一副见什么都新奇的形态,不免又多了一些轻视,西陲小城所出,不曾见过大世面。
直至养马的小厮跑出来惊叹道:“娘子所骑的,是大宛马中都难得一见的‘乌金’,一匹马便能抵下咱们这一座宅子,只怕还有得多。”
众人这才重新打量猜测起她的来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