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在昏沉中做了个冗长得连绵不断的梦,梦里头她仍旧身处余杭径山脚下的顾府,阖家嬉笑怒骂地度着年月,岁岁暮暮,琐碎繁杂,寡淡安宁。
梦着梦着,她便自醒了过来。睁眼环视四周,并不在余杭的顾府,爷娘兄长俱不在跟前。不知此刻时辰,透过帷幔的缝隙,能窥见天光亮着。
睡榻边有人轻摇了摇她的手臂,抑制着激动柔声道:“大娘,可是醒了?”
是阿幺,风灵重又阖上眼,叹气似地“嗯”了一声。
“大娘这一睡足睡了两日,也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再不醒恐是要饿坏了肚腹。”阿幺绵绵絮絮地说着话,却教风灵握住了手腕子。
风灵静默了片时,想问的话梗在喉咙口吐不出,手又缓缓地从阿幺的腕子上滑落了下来。
阿幺心领神会,小心地拣择着字眼道:“大娘可是要问佛奴?他这两日皆在……皆在永宁坊,大娘该信他是个妥帖的,只管放心。延都尉和张县令均去关切过,错不了。都尉来了两回,大娘未醒……”
风灵默然听着阿幺一桩桩一件件地报下来,摇摇晃晃地自榻上坐起身,沉静道:“替我寻一身黑叠衣出来。”
阿幺愕然:“都尉的意思……大娘忧劳甚过,康家的事自有那些粟特族人操持,大娘不必劳心伤神。”
“阿兄阿嫂待我深厚,理应我亲自料理了他们的丧仪才是。”风灵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竟是少有的端肃,“你们且放了心,出了这样的事,伤痛虽沉,我却也不是那不知收放的人,总要令康氏一门体体面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阿幺往箱笥中翻了一会儿,捧出一袭墨黑的叠布衣裙来。康家虽早已归信了释教,丧葬礼仪与唐人无异,可日常的习惯却还是脱不了粟特习俗,仍旧白为喜,黑为丧。
她慢慢地将衣裙穿了,这一身黑叠衣原是为送葬一位粟特尊长所裁,不想有一日竟是用在了此处,风灵不禁心里发苦。
米粥和佐粥的小碟是早已备着的,阿幺快步去取了来,风灵口中苦涩无味,却又不能不食,义兄惨死、贺鲁逼嫁这两桩尚在眼前未能对付过去,她不敢在哀伤中随波逐流,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风灵在永宁坊劳心劳力了几日,好歹是将康家的丧仪给撑持了起来,至出殡这一日,宅门全开,却是碰上了索家同日出殡。
索氏族群盛大,场面很是浩大,丧棚一直搭到了康宅门前。当即康宅中便有一同送殡的人生了恼意,恨恨道:“索氏横行惯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肯让人半步。”
风灵挥手示意众人退回宅内,“罢了,都是已身故的人了,先一步迟一步,都没甚要紧的了,让他们先行罢。”
众人依言退回宅内,立在门前眼瞧着索家声势壮大的送殡队伍流水般地走过。佛奴就在风灵身旁立着,她的忍让倒教他颇有些意外,经了这一劫,仿佛转了性子似的,老成端稳了不少。
队伍中一抹素白娇软的身姿尤惹人注目,坊内围观的众人皆知,那便是索氏惟独幸免于难的庶女,舞乐容色绝美无双的索良音。只此时她边走边垂头抹泪,瞧不清面目。
风灵凝视着那身影一点点走近,目光却落在了她身旁殷切搀扶的柳爽身上。
“大娘,瞧见音娘子不曾?她怎与柳公子……”佛奴在她身侧悄声道。
风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瞧见了。”截断了佛奴后面的话。佛奴也知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闭了口垂手而立。
索府的殡仪队伍慢慢地过去,风灵将一口口棺木和牌位望了下来,索慎进的不屑、柳夫人的假笑、索良昭的跋扈,曹氏的惊惶,前些日子里都还是好好的,转眼已是隔世。
索良音由柳爽架扶着,一步步挪过来,打从风灵眼前过时,竟未抬眼瞧她一眼。倒是柳爽向风灵微微颔了颔首,脸上谦恭未变。
风灵朝他略一屈膝,算作施了礼,转眸端凝了他几息,脑中忽然起了个念头,不由自问:缘何索氏一门皆亡,独独他与音娘存活?
风灵听闻他向官家道,因醉在了伎乐坊内,错过了闭坊,便宿在了乐坊,晌午前未及归来,险险避过这一劫。话虽滴水不漏,无可指摘,官家也遣人去找伎乐伶人验证过无误,可这巧合来得,当真是太巧不过了。
思疑间,二人已从她跟前走过,她的目光紧随了过去,索良音胆小怕事,她自是不疑的,可柳爽身上的疑窦太多,只苦于她直觉虽强烈清晰,却无半分的蛛丝马迹可循,犹如一拳猛击在了大团的棉籽上,一窝绵软,霎时散去了所有几乎能确定下的怀疑。
“佛奴,你可有疑心过柳爽?”风灵偏了偏头,低声问道。她试探过张伯庸,几乎在三两句话间,她便能信张伯庸与此事无关。可换做柳爽,她越瞧他,疑心便越重。
佛奴沉默许久,小声回道:“不瞒大娘,我头一个便疑到了他头上,可那又如何?那样大的事,不是谁说一句疑心,便占理的,即便是实据在握,也未必顶用。大娘一心想替康家阿郎伸张的心思,我能体会,只还是那句话,咱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拧得过那些权贵世家?”
风灵紧咬住唇,眉头结在一处。
佛奴向门外的仪仗抬了抬下巴,长吁:“索家如何?柳夫人又是何等的家世?不也说没就没了么?”
风灵倏地了然,连佛奴也不信索、康两家只是遭突厥人洗劫了家财,背后恐是另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阴私,血腥之下遮盖的究竟是何等可怕的心思,只怕是要一丝丝一缕缕慢慢揭开了,这两桩灭门惨案方才有昭雪的那日。
当下确是急切不得。风灵从胸中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紧咬的嘴唇,“我省得,遑急冒进的亏也吃了不少,总该长了些教训的。”
佛奴慰然点头,深觉风灵自此一击,进益了不少,遇事不管不顾一味强出头的性子也收敛了大半,总算是这些日子来惟独能让人宽慰的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