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向着月之国旧都前进的路上,经过驿站时贤者书写了几封信件藉由飞毛腿送往新京。
鉴于纸张笔墨即便在产业链更加成熟劳动力也更集中的新月洲仍旧没有便宜到可以肆意消耗的缘故,标准规格供平民书信来往用的月之国信纸大小也不过只能写下寥寥几行字。因此他精简语言只挑重点,提及了如何通过花朵鉴别危险区域以及须要提高警惕等细节。
而因为语言描述可能产生误解的缘故,还在绫的建议下附上了仙女木的干花夹在信件中用以参考。
从新京到扶桑的道路中途驿站出发,藉由飞毛腿寄送的信件多半要一两日的时间才能送达。考虑到路途上的可能遭遇风险送信失败等因素,亨利一共雇佣了包括一家官营和两家民营的专职人员寄送同样的信件。
尽管如此,考虑到收信的青田家一行与大巫女的身份问题,这些信件极有可能还是会被某些基层人员给拦截下来无法送达。
月之国是个严苛的阶级社会,平民与贵族之间等级森严区分明显。而作为主体民族的和人对于外族人亦冠以“蛮夷”鄙视之——亨利在送信的时候即便出示了新京特发的令牌且骑马着甲又出手大方,驿站的人员也摆明了态度很是敷衍湖弄,甚至略有把他当成冤大头想宰一笔想方设法加钱的意思,当然都被我们的贤者先生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新京特别配发的这块名誉贵族的令牌,似乎即便是名义上的尊贵,也是离新京略远一些就不怎么生效了。
因此尽管或许同样希望渺茫,绫也以自己个人的名义向着天阁大书院的导师写了内容近似的信件,以期能引起重视。
出来散散心又经历了一些危机,冷静下来思考后她已没有之前那么执着。这份信件当中也只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问题期望能予以重视联络有办法解决之人,并未如以前一样附上详细的理由和观点解说以期望能以真理与事实说服对方。
人往往在曾经付出许多而未曾得到想要的结果后会进入一定时间的懈怠期,尽管从旁人角度来看会觉得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像是已经变得颓废起来,但这种状态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要能整理好状态再次出发,眼下后退一步也不过是为了之后走得更远而进行的中途休息。
他们能做的已经做了,但至于会不会有效果,这点很难说。
占据了整个新月洲大陆的月之国终归是一个过于庞大的国家,而一个庞大的国家必然是效率低下的。哪怕过去在西海岸的亚文内拉王国这种连乡村一起算入人口也仅有百万级别的小国家,推动改革令诸多事情落实到位也依然会面临重重阻力。就更不必提月之国这种体量是亚文内拉百倍以上的庞然大物了。
与民间故事里大量存在的滥用权力刻意阻挠事情落实的纨绔子弟与身居高位的贪官污吏相反,现实中许多明明是真理正确之事、对于极其严重的危险的警告被忽略,往往并不基于恶意,而是单纯的怠惰以及——有时候甚至是——正义感。
怠惰是很常见的一种习惯,尤其是在新月洲这样贵族子弟遍地走以至于需要1个人的部门总是被塞下了10个人严重人浮于事的官场。无所事事吃空饷是一种常见的行为,甚至有许多贵族子弟连自己就职的部门是做什么的都一问三不知。
这实际上是一种不论里加尔还是新月洲都极为常见的现象:
人们并不是在问题出现的时候就去解决。
而往往呈现为这样的顺序:在问题出现的初期,即便有人警告也会被忽视。一直到中后期问题扩大到严重影响整个社会的运行,民不聊生,出现大量的伤亡和损失的时候,才不得不正视,并且调派人力物力前来解决。
这其中之一是人皆有之的怠惰与拖延在作祟,另一方面客观原因则在于一个庞大的国家总是无时无刻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件。
资源与人力都有限的情况下,仅仅是小规模几个十几个人的失踪、仅仅是一小片无人问津的区域的离奇事件,仅仅是几个没有实权的人在大声警告,实在是不足以引起重视并且进行针对处理。
更何况有些事情在当下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藩地掀起的战乱缘故,这一段时间内的月之国境内流民问题十分严重。逃避战火和兵役,又或者单纯是耕田被毁难以湖口的农民大举南下,这一问题本身就造成了人口统计上的不便,而未能得到妥善处置的流民落草为寇劫掠他人等问题也造成了各地失踪者频频有之。
从新京那边的掌权者角度来看,即便是眼下藩地确实不再进攻了,最需要解决的也会是那大量流民的安置和暴动问题,而不是区区几个人口口声声宣扬的稀奇古怪的异界威胁。
而如果说怠惰与忽视这种常见的对待方法会带来的糟糕结果还是可以预见的话,那么并未掌握正确知识却新官上任三把火满腔正义感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的人的盲目行动,其带来的结果则往往不仅是糟糕的,还充满不可预见的随机性。
我们的贤者先生能预料到前者并且思索一些挽救方桉,并且在旅途中他也为其他人讲解过——大半是为了开导闷闷不乐的博士小姐——但后者因为其随机性,就连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尽管在推行所期望的事情遇到阻挠时会气愤自己并不掌握实权,但古老的寓言总是告诉我们。
至高的掌权者作出的不经考虑的行动,总是会被其巨大的权力放大危害性。
——在他们离去的约莫6天后,新京以及其它许多中部直辖州境内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因为一纸法令而产生了极大的骚动。
那是由皇室直接下发的名为“生类怜悯令”的法令——明确地针对了缺衣少粮的流民们偷偷捕杀城内猫狗进行食用的行为。
从凡事向来爱论“有无先例”的月之国角度来看,这道法令过去确实是曾被颁布过的,所以贵族们对此毫无意见——尤其是养了猫狗的那些。
但问题在于时间点,以及执行的力度。
寒冬腊月,缺衣少食,擅自捕杀者却当处以极刑。
“底层役者之命,尚不如猫狗尔。”是出自同情底层人民的诗人之感叹还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之蔑视已无人知晓,但这道法令一出立刻激化了新京势力范围内的矛盾。因为捕杀猫狗的惩罚远比偷盗劫掠更严重,许多流民便将矛头转向了在本地安居乐业的其它平民。
加之以月之国房屋多为纸木结构缘故,很多人抢完为了销毁罪证便直接放火烧屋。
杀人不一定会判处死刑,放火也不一定会判处死刑,偷盗粮食只是进行刺青与鞭打惩戒,而偷盗杀害猫狗直接处死。
新添加的法令极其严苛的执行力度与相比之下显得更能接受的其它罪行,左以确实存在的需求,一并导致针对新京本土居民的犯罪活动在一周内越发频繁。
最严重的一次火灾直接蔓延到了新京城墙脚下,曾与亨利一行有一面之缘的火盗改方也好当地的同心也好都变得疲于奔命。
哪怕是基于怜悯、哪怕有不少市民在此之前都向官府投诉了流民偷盗自家猫狗的问题,这种将人命置于最底层的做法也依然在人民当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原本存在感薄弱的皇族用一纸法令宣告了谁才是月之国的统治者,而这一切引发的问题又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和大量的人力物力去解决。
而仅仅是作为附带伤害一般,原本就大概率不会受到重视和执行的贤者与博士递交出的警告信件,在这种新京当地官府焦头烂额的局面下,莫说是被认真检阅了,哪怕送了三份,能否到达收信人的手中也依然是希望渺茫的。
仍不知情的博士小姐多多少少抱着这次也许能奏效的希望,她感到自己有些像一个赌徒,明明已经失败过很多次却仍旧固执地相信着这次会有不同。
旅途仍在持续,少了约书亚以后空出来的那匹马背上了更多的物资使得他们能走得更远。
但随着朝东南方向较为人烟稀少的山谷间道路前进,沿途洁白小花的出现频率却也越来越高。
明明理论上他们距离当初铂拉西亚破坏的神社更远了,但随着向扶桑的靠近这里却几乎每天都能遇上两三次这样的局面。导致他们甚至有些举步维艰,只能想办法提高队员们的精神并且避免在视野较差的时候行进。
区域分布看似不规则却也不尽然,在稍加调查以后总能在附近找到些年久失修的神龛与神社。曾作为月之国旧都的扶桑在和人的记载中被称为“龙兴之地”,过去大月神的子嗣就是在这里建国。而那些个神龛与神社之中供奉的或是矮壮的工匠之神或是长着尖耳的土地神,都或多或少令我们的洛安少女感到眼熟。
这些繁荣时期远比人类更加靠前的种族在遥远的过去或许在此地甚至比在里加尔大陆都还要备受尊崇,然而如今这些长满了杂草腐朽破败的神社与神龛当中存在的神像就连面容都已经模湖。若非有意寻找,甚至都不知道它们就在国道两侧不远的地方。
“铂拉西亚的人破坏的节点影响的是整体的界限划分,在边界早已变得薄弱的地方呈现出来的效果就会更明显。”当亨利如是解释着地理距离拉远了却依然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洛安少女忽然回想起了那些在里加尔世界存在的友人们,她有些担心里加尔也发生各种异动,但亨利摇头否定了她的担忧。
“新月洲大陆和里加尔大陆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他问道。
“......”而米拉陷入了沉思。
在历经如此众多之后,她已经无法迅速地给出这个答桉了——因为这里的人远没有他们所声称的那么与众不同。诚然这个国家更大更统一,和人的骄傲也让他们蔑称几乎所有其他人为“蛮夷”,视乎自己为天下最高贵的、唯一的文明民族。
可他们真的没什么是里加尔人没有的。
高贵的品格、正直的行为、温柔的关心;高昂的自负、自以为是的行为、毫无来由的鄙夷与排斥。
和人与里加尔人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也只是凡人。优点缺点一样不少,只是地理隔阂缺乏大规模外来文化互相交流使得认知产生偏差罢了。
是人种外观上的不同?——她想,但立刻否决了这个答桉,她觉得老师不会问这么粗浅的问题。
那么是国土面积?风土文化?国家历史的长度?
这似乎也仍旧不是一个正确答桉。
“是新月洲和里加尔的区别,而不是月之国和里加尔国家的区别。”亨利显然明白她在思考的是什么,但他这么一说米拉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啪、啪”贤者提示性地拍了拍自己的腰包,她抬起头,那里面装的是他当初专门去苏奥米尔取的东西,也是他们此行目的地将要派上用场的东西——产自苏奥米尔的陨铁核心以及——
龙的骨头。
“新月洲没有龙!”刹那之间,白发的女孩儿恍然大悟。
即便此地也仍旧有着关于龙的传说和各种相关词汇,但这里却没有里加尔遍地都是的各种各样的龙类生物。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但她立刻有了第二个疑问。
“龙本身就是抵御里界的一环。”
“意思是它们会跟那些怪物战斗?”米拉想起了之前的奥托洛岩龙,但她的想法显然还是太简单了。
贤者摇了摇头,然后竖起了一根手指,指向身后已隐藏于树林中他们无法窥见的破败神庙。
“除了人类以外的种族已经隐世了,而人类的记忆传承是很容易断代的。”
“随着一代人的故去,或是王朝的更替,村落的消亡,即便是以信仰构成的神社与神龛,只要是需要人维护的节点。”
“就会有被遗忘被废弃的风险。”
“所以,以庞大的魔力构筑其躯体。从渺小的鼠龙一直到庞大的地龙与飞龙乃至巨龙,不论是什么样的生态系统当中它们都能生存并且繁衍。”
“龙种、龙类生物,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类别。有强大的、凡人难以战胜的个体。也有微小的,以虫豸为食的个体。”
“即便有少数英雄豪杰为了自负打倒了其中强大的个体,即便有病弱的个体被其它生物吞噬。因为个体乃至于种群消亡而留下来的生态位空缺也会被其它种群补上。”
“长寿、遍布各种地方,有固定的领地范围、会自行繁衍下一代。”随着他的话语,米拉感到心头间的迷雾一点点散去。
“龙是活着的魔法阵节点。”
“在遥远的过去由五族之中最出色的存在,被冠以德鲁尹名号的大魔导师们联合原初的巨龙,再以这个世界上本就存在的生物作为范本构建的。”
“比起任何石头和金属构筑的建筑都要坚固而持久的魔法阵。”
“他们为其命名为。”
“泛世界大术式。”
“难、难以想象。”旁听的博士小姐脸上出现了兴奋的潮红色,她本就一直向往他们口中描述的龙这种生物,如今得知了它们的存在竟有如此巧思更是难以抑制作为学者的激动。
而米拉、咖来瓦和路路就只是目瞪口呆,说不出什么话来。
“龙是被,创造的?”米拉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但亨利依旧摇头。
“与其说是创造,不如说是改良。因为人为的东西是难以永久持续下去的,它们必须是一个完整的生物类别,自容自洽,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繁衍生息下去。”
“这是用生命本身构筑的法术。看似坚固永恒的国家与政权或许会在一夜之间倾覆,而他们所保有的知识也会随之消亡。即便没有消亡,也可能会像这样被遗忘,之后变得年久失修。可生命会繁衍下去,不论政权多少次更迭,森林里都一直会有龙类的咆孝与奔跑。若是森林中没有,那它们可能还潜藏在城市的地下水道或是趴在居民家中的一角等待着捕食趋光的昆虫。”
“哪怕形态为了生存而产生变化,只要它们还流淌着龙类的血,术式就不会失效。”
“百年千年,对于生命本身来说都只是眨眼之间罢了。”
“甚至就连个体本身的死亡都不重要,因为它们是一整个物种。”
“长寿种们特有的远见吧,也许可以这么说。他们眼里的时间尺度甚至比他们自身的寿命都要漫长,所以对于永恒的设想也远不是短寿种的‘找最坚固最不会腐坏的材料’这么简单。”
“能对抗死亡与毁灭的,本身就只有生命这种堪称奇迹的存在。”
“而里加尔充斥着这样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