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加尔世界过往有学者曾言:“解决问题并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发现问题。”
若是连自己错在哪里都没有能清楚认知,那么所有努力都会变得很徒劳。所以有时候操之过急是不应当的,冷静下来退后两步细细思索分析问题,反而能事半功倍。
慢则稳、稳则快。
我们的洛安少女在掌握了用魔力探知的技巧之后随着运用迅速地熟练了起来,专心致志做好一件事情摒弃杂思是她的长处。有节制、低频率的发动使得她必须提高感知的精度,这也因此导致米拉自身无法挥剑战斗。
基于这一点,亨利对阵型进行了微调。没有战斗能力的绫与她待在一起,前方是持盾的咖莱瓦作为护卫。而余下几人则呈扇形分布于前方用耳听眼观帮忙察觉其它威胁。
但当他们循着裂隙方向前进,花了数个小时终于到了理应是出口的地方时,眼前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那是一座位于林地正中央空地,遍布荆棘与藤蔓的。
破败城池。
“是之前那些家伙的?”开口问的是璐璐。因为在三个小时的步行距离内,会做出这样的判断理所当然。
但亨利摇了摇头。
他们面前看着的是由两条粗壮圆形柱子组成的拱门,柱子两端有增大的承重部件而柱体上还有深深的凹槽——和人与夷人认不出来所以会觉得是那些异族有角者的建筑,可里加尔人是明白的。
因为这种类似的建筑结构曾经遍布里加尔大地。
“拉曼的,遗迹吗。”约书亚用手摸上去的一瞬间,表面瓷化的光滑体表崩落,露出了里面粗糙的沙砾与泥浆混合物。
亨利凑了过去,用小刀刀背刮了一下感受硬度。
“确实是拉曼水泥。”他如是判断着。
这是一种如今已非主流的建筑结构,与当今里加尔世界用砖石砌作薄墙追求又高又尖的建筑风格差异甚大,它多钝角、墙体粗厚并且有许多圆柱与拱门。
这是拉曼帝国鼎盛时期用混凝土铸造的建筑模式,因为本身寿命很长并且随着拉曼扩张在里加尔各地都留下过遗迹,大部分里加尔人虽然说不出太详细的内情,却也都能一眼认出来。
布满了藤蔓的墙壁中间是硕大无朋的拱门,循着下方也长满了诡异杂草的石板路走入,不论是谁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不忍惊扰此地或许已经维持了数千年的宁静。
道路两侧是多仅有一层的厚重房屋,与如今帕尔尼拉动辄两三层的瘦削砖石建筑相比,古典拉曼时代的水泥建筑因为过于粗厚沉重,民居往往是以较高的一层平房模样存在。
如同四方盒子一样的房子,拱形的门和窗户都大开。地面上碎裂的彩色马赛克玻璃不知历经岁月几何却仍一尘不染——因为在这片空间之中似乎就连灰尘都是不存在的。
若只粗粗看过,尤其是里加尔出身的会觉得这不过是又一处伟大拉曼的残骸。
可这明显与正常世界里窗户和门扉所用的木头历经岁月最终腐朽呈现出的结果有根本性的不同。
分明是已死的木制窗框却长出了扭曲的新芽,桌子和椅子生出根深深地扎进了地面的缝隙之中,生与死的界限在这片土地似乎变得模糊不清。
角落里有小狗小猫般的黑影闪过,但细细看去却发现那竟是牛皮封面的书本长出了脚。它似乎在用那不存在的双眼看着一行人,紧接着便如活物受惊一样迅速躲藏进了阴影之中。
除了用矿物制成的东西以外,那些已经被做成了物品的有机物在漫长的岁月中似乎就连死亡本身也都克服了。
诡异的景象再度提醒着一行人这里并不遵循他们所熟知世界的规则,但尽管知晓危险,这一切依旧美得令他们不由自主放缓脚步来欣赏。
悄无声息地顺着石板路继续走,来到这座废城正中央时一行人看到的是一座有雕刻女神像的喷泉,只是泉水早已干枯爬满了藤蔓与荆棘——这自然也是原来的建筑结构所化,细看便能发觉它们是从木制护栏长出来的。
留着长发一手握矛另一只手抓着闪电的女神像不知为何令米拉感到眼熟,但下方水池边缘凿刻的黑色大理石边缘上写的却并非这位无名神祇的名字,而似乎是这座城修建时的落款。
“雷斯-萨姆诺-伊克”贤者轻声念出了那尚未如同今日一般分裂成数个分支的古典拉曼语,而旁边的几人都转过头看向了他。
“王长眠于此地”亨利为他们翻译,而也因此皱了皱眉:“这是建国元年的事情吗。”
“因为不是皇帝?”米拉眨了眨眼睛,拉曼的历史大多数里加尔人都有听闻,她更是专门学过。帝国也并不是一天就建成的,早年他们也曾只是一个小王国。
里界的空间存在不稳定与随机性,它确实有“距离”这一概念,但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现实中的镜像。正如之前曾遇到过的奥托洛岩龙一样,远在大洋彼岸的拉曼建筑遗迹在这里出现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但凡事都有一个“度”的概念。
就像下雨天很常见,因为下雨而引发的洪灾却得有先决条件。能引发洪灾的特大暴雨往往几年才会有一次,并且会有很明显的征兆与特征。
同理,即便是里界这种看似不遵循现世规则的奇异之地,有些道理也依然是共通的。
例如,他们这样小规模的误入者或许不算少见。但规模达到这种程度,巨大的城市废墟被拉入其中的。
只有可能是有意为之。
拉曼元年时期的泛世界大术式与如今的稳定程度不可同日而语。那是一个神明们尚未退出凡世的年代,德鲁伊曾化身为指导者行走在世间,五族之间的沟通交流也曾是稳定而高效的。
数千年后的如今这个人类以外的智慧种族稀少而又罕见的局面,对于那时的人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但就好像漫山遍野绽开的花朵,田野间此起彼伏的蛙鸣,在夏日傍晚的夕阳下低空飞行的蜻蜓这样习以为常的景象有朝一日也会不复存在一样。
你认为坚不可摧堪比永恒的东西,总是意外地。
要比想象的脆弱得多。
“继续向前走吧。”但令人赞叹的景色也不能弥补他们所处境地的困扰。加入化石研磨粉末的淡水已经所剩无几,尽管有琥珀存在因此他们尚且能够抵御外界影响,但精神上的侵蚀并不是这片空间唯一的可怕之处。
“好渴啊。”扛着大盾的咖莱瓦开口抱怨着,愣头青的体格与耐力原本承受这种程度的负重是毫无问题的,但里界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它会在你察觉到的一瞬间开始放大你的不适感。
他们是傍晚准备扎营休息的时候被拖拽了进来,这种肉体上存在的疲惫感被拉进来以后哪怕是休息也无法回复。地面似乎有某种古怪的力量,每向前走出一步就会被吸收掉更多的体力。
进入废墟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到周围变热了起来。
仿佛不光是这座古老拉曼城市,就连拉曼帝国曾经所在的莫比加斯海岸南部湿热的气候也被一并掠入了其中。所以尽管摄入的化石粉末成分仍旧足以维持他们的精神不受侵蚀,口渴的感觉却一步步地加重。
喷泉虽然枯竭,但城里两侧却有一些古老的沟渠还流淌着看起来十分清澈凉爽甘甜的淡水。
它们诱惑着,越是看着越像是甘甜清凉的感觉已在舌尖蔓延。
但这里的水是不能喝的。
咖莱瓦和璐璐向着亨利发出询问的结果并未出乎他们的猜测。
“喝下这些水的人会产生肢体坏死,失明或者某个感官失灵。不论它看起来多像水,它都不是常人认知中的水。”
即便没有怪物出现来攻击他们,这里也绝非适宜生存之地。
有花草树木、有空气和流水。但这一切都如此迥异,一切都被扭曲变形。
人类所熟知的常识与经验在这里很难派上用场。若无保护措施,那么误入者最幸运的结果也会是丧命。
越过神像喷泉,从高耸的有11根柱子的执政官大厅旁边路过。大厅门口的阶梯上躺着穿有青铜铠甲持大盾的士兵尸首。旧式拉曼短袖长衫下露出的臂膀干净光滑没有一丝肌肉附着,像是被什么微小的虫豸细致而又干净地啃噬过。再加上而胸腹巨大的从内向外破开的缺口,令一行人只是隔好一段距离看了一下,便感到不寒而栗。
路途继续向前延伸,巨大水泥建筑与墙壁的阴霾令前方的小道比看起来还要狭窄。燥热感消磨着一行人的耐心与体能,甲胄和衣物之下因为炎热而流淌的汗水滴落到地面上的一瞬间就似乎是落在高温表面一样迅速冒泡化作青烟消失。
而待到他们终于到了理论上应该是出口的地方,出现在眼前的东西却诡异得令人难以理解。
这是一座和前面的执政官大厅相似但布满了雕像的建筑——古拉曼时代的神殿建筑。
但它不是完整的。
这种非完整并不是指在时间流逝下出现了残损之类的,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只有半座。
从左侧——也即是一行人进来的小道方向——的前端到右侧的末端,整个神殿就好像被谁用无比庞大百米多长的巨大刀剑干净利落地斩了一刀一样。内部的通道结构从外侧看一览无遗,甚至就连身处这道巨大断痕旁边的人们的身体和衣物也都干净利落地断开了。
但这些人应当没有承受什么痛苦,因为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们恐怕都已经死了。
四方形的神殿中间是一处高耸的石台,而这些衣衫褴褛脖子和手腕上还有镣铐的尸首被按照一定规律摆放在石台周围的阶梯上。
阶梯上还刻着沟渠,显然是用来引血的。
“都是奴隶吗。”里加尔一行的情绪相对稳定,而没见过这一切的绫则是面色发白。
“嗯,人牲献祭。”贤者的语气依然平稳,他带队向前,一行人向着石头台阶的高处走去。
“能感觉到呼唤了。”即便不再运用魔法探知,靠近到这边米拉也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与米提雅之间的联系,显然他们走的是正确的方位。
“这到底是?”脸色惨白的博士小姐转了一圈,偌大的神殿内部光是他们能看到的这一半,堆积的尸体恐怕就已经有上千之多。
这不是战争带来的伤亡,而是刻意进行的屠宰。
“月之国的也有的吧。”而踏上了台阶的亨利回过头,他本就深邃的脸部轮廓在神殿内部的阴影下与那双散发着冰冷蓝光的双眼形成了明确的对比。
“追求永生的君王,不惜触碰禁忌也要换取永世统治的执妄。”
“这样的故事,不论是什么地方的人类都不算少见。”他看着那些已经成了骨架的牺牲者,尽管因为不再覆盖有皮肉所以那些原本醒目的特征消失,但从更为纤细轻盈抑或更为短粗坚实的骨架上,仍可以看出得来。
戴着镣铐的尸首。
没有一具是人类的。
长寿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诅咒,尤其当你和寿命远短于你的存在共同生活时。
人会羡慕比自己强大的存在,羡慕会变成嫉妒,嫉妒会变成执妄。
没什么比求而不得更能逼人发疯。
这只是常有的事。
“好凉。”米拉把手伸进去了石质祭坛的上方,从中传出的是新月洲仍处于冬季的夜间气温。
“我们该走了。”贤者如是说着。
他们略过了那衣着华贵却已与下方奴隶一样化作骷髅的尸首,肆无忌惮地踩在曾经或许是某种最高贵的禁区的石台上。
对永生的执妄把这些人带到了这里,庞大的牺牲与禁术的使用开启了一道拉曼的王自以为通向永世王朝的道路。
永恒或许是存在的,正如他们的骨架在这片空间里存续了数千年依旧洁白如玉一样。若在现世多半已经风化腐朽,可在这里他们可以近乎永远地存续下去。
但追求永恒的凡人总是会忘却一个事实。
归于永恒之时,你的个人意志也会随之消逝。
不论是多么名震一时的君王,多么权利滔天的神官。
在永恒的时间面前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这都是常有的事。
燥热的感觉与胸口一直存在的重压,在踏上石台的一瞬间尽数消失。
血月刺眼的光辉被柔和的皎洁月光所替代,当他们回到现世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五脏六腑被翻了一番。
除了亨利之外哪怕是最坚强的剑士约书亚也仍旧忍不住跪倒在地上,将本就没有多少的胃容物倾泻一空。
“没、没想到。”
“呕吐的冲动,会有一天让我有安心的感觉。”擦干净了嘴角的洛安少女挣扎着爬了起来,而感应到这一切并且焦虑不安的独角兽则凑了过来蹭着她。
她的话也是其他人的感受,处于里界当中时他们一直有一种像是没睡醒一样,很多东西都无法清晰感受到的体验。
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压抑很难受。
所以当回到了现世中来,吹着夜风,感受着自然而然的疲惫、不适与饥饿。
尽管并不是所有的体验都称得上美好舒适,却令人有切切实实活着的感觉。
“老师?”米拉对着出来以后就在原地蹲下的亨利的背影叫了一声。
“我饿了。”她这样说着,而贤者站了起来,耸了耸肩:“行吧。”
他又看了一眼手上捏着的那朵白色的小花,它生长在他们出来的那一小片区域,因此在一行人逃脱时被踩踏损伤得很是严重。
“不太妙啊。”亨利丢下了人畜无害的小花,抬起头望向了空中皎洁的明月。
“但愿你们能及时赶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