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是有神存在的。
并非白色教会圣典所宣扬的全能全知无上唯一真神,而是自古早年间起就在人类社会当中长存的。
名为想象力的神。
不分地区,不论民族与文化。古往今来人类各族创世神话当中往往都会有“神以自身的模样造人”的说法——人乃是万物之灵长,凌驾于其它生物之上,具有优越感的一种高等存在。
即便是在后面与其它四大种族有了接触,这种说法依然有许多人坚信不疑。
神应当是具有人类外形的。不是精灵不是兽人,也不是矮人和侏儒,而是人类。
因为人类才是真正的神之子。
但这又引出了第二个问题——人类有许多个民族,高地人和拉曼人不一样,拉曼人和阿布塞拉人又不一样。那么谁的神才是真神?
所有人自然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他们先下了这样的结论,然后开始书写圣典与神话。一代人接着一代人,无数人类社会精英穷其一生,为了证明这一切而踏上了充满鲜血与死亡的征程。
传教这个词汇,从最初诞生开始就与征服还有战争紧密联系。
即便是号称比起原始多神教更具有优越性的白色教会,那跨越千年的历史也充斥各种死亡与内斗。
这种做法在如精灵这样不明白信仰是何物的外族看来显得荒唐而毫无意义,但人类却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力对此深信不疑。
多神教的信仰是野蛮的——白色教会的圣典如是宣言着。
讲究人牲献祭,充斥着血腥与暴力,是野蛮而残酷的原始信仰。
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从而在斩杀异教徒的时候更加果断。
他们全是该死的野蛮人,不皈依白色教会的信仰,就应当全部死光。
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或许一部分与战争相关的神明确实涉及献祭,但若我们寻根溯源,去到一切还很单纯的年代里。
所谓的神明,其实不过是人类以自己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
可以倾诉的对象罢了。
广阔无垠的天空大地与海洋难以成为交流的对象,它们显得过于庞大又残酷,人类夹在其中挣扎求生无比羸弱。因而人们渴望有一个具体的对象,一个可以沟通可以向其祈祷的角色。
一个与人类相似却掌握了天空大地与海洋的存在。
一个神明。
创世神话所讲述的东西,从事实层面来说很可能是反过来的。
神之所以具有人的形象,不是因为人是神以自身的形象创造出来,而是人以自身为范本,佐以想象力和渴求,创造出了神明。
因为有需求,所以祂们出现了。
先是司掌风调雨顺的神明,因为人们需要农业上的顺畅;而后是司掌智慧与社稷的神明,因为人们需要安居乐业社会发展。最后当司掌战争的神明出现时,人类开始以各自神的名义发起战争。
这一切在白色教会崛起之后自然都被禁止了。
神明不可能是分离的,各种司职宛如人类一般的东西是伪神才对。所谓真神必定是唯一又全知全能的。
强大的号召力和统一起来的信徒使得一神教信仰迅速崛起扩大,而在他们具有了绝对影响力的地区,过去的传统信仰这些凝聚了人们各类需求的神明故事,自然也被完全地禁止。
可人们依旧需要它们。
唯一又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真神高高在上,教会的圣典里头又宣扬赎罪理论。认为一切受苦受难都是因为本身存在罪业,需要通过祈祷来获得宽恕。
如过去那般直接祈祷期望有某种神力改变一切的做法,是可耻又愚昧的异端想法——可禁止改变不了人们依旧需要的事实,而来世的赎罪也无法将他们从今生此刻存在的困境中拯救。
所以。
英雄诞生了。
行走在人世间的英魂,不再是如过去那般掌握天地的神明,而是更加接近于人的英雄圣贤们。
出现了。
他们拥有超凡的伟力,能够做到他人所做不到的事情。
救国家社稷于危难之中。
为人民。
带来希望。
他的故事就开始于这样的背景之下。
这是一个有些平凡的故事。
不像许多其它的故事一开始就充斥着各种预言与奇迹,沿途也全都是惊心动魄的大冒险。
它所讲的是什么呢?
嗯,我想这么概括就可以了。
这只是一个与你我类似的,有些笨拙、有些迷惘、有些独特的少年,拼尽一切,全力以赴地想要找到自己生存方式的故事。
而和许多这样的故事一样,它起始于一座平静又偏远的小镇:
一座典型的。
拉曼小镇。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头顶上正值夏季的天空爽朗无云。阳光下戴着草帽的农民们正在田里劳作,扛着锄头拉着耕牛四处走动,挥洒汗水。
水车磨坊发出的声响远远就能够听到。
四五岁的孩子们在房屋间的小巷窜来窜去,嘻嘻哈哈地玩着卫兵捉贼的游戏。
而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若没有跟随父母下田或者上山打猎。则会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模仿附近驻军骑士们的训练用木头做的剑和盾牌进行打仗游戏。
那时的他,正是这群少年之中的一人。
不是声音最大的那一个,甚至不是体格最大的那一个。站在一群人当中也显得毫不起眼。
他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握上货真价实的剑,在充满紧张感的战场上四处搏杀。
这一切的开始也远没有之后那些崇拜者所讲述的那般,充满了各种金光璀璨的奇迹以及神谕。
他握起剑的理由,和很多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
只是出于对骑士们的憧憬。
“拦住他!拦住他!”乱糟糟的叫声在一侧响起,抓着小木盾牌和单手木剑的少年们分成了两个阵营在小巷之中互相追逐。其中一方很明显已经落了下风,身上用麻绳绑着小旗子的队长正被众人所围攻,而他努力地寻找契机,意图从这乱糟糟的阵型之中脱离。
“快帮忙啊!你们快帮我啊!”抱着头手足无措的队长慌张地大叫着丢掉了手里的盾牌和木剑护着旗子,但围在外面的自己人已经不剩多少。
少年们同样不知所措,他们左右望着,最后却都是齐刷刷地把眼光投向了后方最沉默的那个人。
“海米尔宁,你有什么主意吗?”其中一人开口问道。
“我......”但他显得有些迟疑,没有立即开口。“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啊,迟疑下去我们又要输了!”被夹在人群当中的小队长看了一眼这边,大声地喊了一句。
“他们盾牌都是朝着前面的,留几个人在前面吸引注意力,其它人绕小巷绕到他们背后吧。”有着灰蓝色眼眸的少年开口这样说着,而其它的少年思索了一下,也都是点了点头。
“喂!喂!来啊!”留在原地的几个人拍着盾牌大声吸引着注意力,而包括海米尔宁在内的其他几人则是迅速地绕到了后方。
“哇他们怎么来这边了!”呆愣愣地举着盾牌朝着敌方队长挤过去的人被从背后袭击,他们把轻木做成的剑怼在对方身上以代表命中。
“你倒下了!你倒下了!不许耍赖!”少年们的玩闹哪里有什么严苛的规则,不少人明明已经被命中了还愣是站在那儿不肯退场。比起守规矩的一方,脸皮厚的一方反而是赢家的事情是常有的。但他们这一次冲来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家队长——规则十分简单,队员被全数击倒或者队长被俘就是失败,因此耍赖的话可以留着几个队员跟队长一起见状不妙就逃跑一直到对方追不上为止,强行平局。
但这样的做法对于占优势的一方来说自然是很见不惯的,因此他们许多人都厚着脸皮被打了好几下都继续当“亡灵战士”不肯倒下。而人数的优势也终于被发挥出来,他们转过了头端着盾牌齐刷刷地朝着这一面冲来。
“啊啊啊——”占着人数优势又死皮赖脸不肯倒下,试图绕后包围的少年们最终被劈头盖脸打得丢盔卸甲。
而少了自相妨碍的人数,占优势的一方也冲了上去一把抢下了他们队长身上的小旗子。
“耶!我们又赢了!”高高扬起的小旗子象征了他们这边胜利,一如既往,如昨日重现。
“.......他们明明耍赖!”“不玩了,我以后都不玩了!”气不过的少年们当中有许多人当场就摔了木剑回家去,只有海米尔宁和其他几人和小队长还有他的跟班仍然留着。
“.......”满脸土灰的小队长握紧了拳头大步流星地带着一帮之前就被击中退场的少年向着海米尔宁走来,后者有些慌张地倒退了一步——他知道,这是又要兴师问罪了。
“你搞什么啊海米尔宁!”果不其然,身高占据优势的小队长过来一下子揪起了他的领口。
“我、我没有——”
“输了都是你的错你知道吗。”
“可是是你让我出主意。”
“你还顶嘴了!”作为地主家孩子营养充分的胖墩小队长抬手一推,海米尔宁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喂,科洛,要不是你抢着当小队长,要是让海米尔宁当小队长我们一开始就不会被打得那么惨好吗!”站在灰蓝眼眸少年一边的其他小伙伴开口声援他。
“你说什么!”但小胖墩科洛毕竟是个孩子王,家里有权有势,本身又有力气的他被大部分人都簇拥着。相比之下会和海米尔宁站在一块的人大部分都和他一样不怎么起眼,而且人数稀少。
“我决定了,你这个没爸妈养的家伙,以后你都不许和我们一起玩。”“啊——”科洛的话语对于少年来说显得有些残酷,但还不止于此,这个孩子王还对那些海米尔宁仅有的可以称得上同伴的人也下达了指令:“你们如果还要一起玩,那就也不许再跟他一起!”
“异族就是异族!”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科洛把输掉的气全都撒在了海米尔宁的身上,趾高气昂地朝着自己的家走去。
“别怕,他不跟我们一起玩的话我们就自己玩!”旁边之前开声的那个少年如此安慰着,然而海米尔宁从他犹犹豫豫不停回头看向科洛一群人的眼神之中却可以看出。
即便是这个人,若能加入科洛的队伍,只怕也不会和自己待在一块儿。
莫说是他们,就算是他自己也是十分期望能真正加入那个群体之中的。
“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去!”他扶着墙起了身,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但他们始终对自己抱有敌意。
他并不明白自己有哪里做错,如果他明白的话,他就不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一次,又一次,他只是想找到一个自己可以融入进去的群体。
但不论多么努力,和其它人之间却好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墙壁一样,永远无法真正靠近。
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好,应当如何去做,人们才会接纳自己。
这个问题他找不到答案。
也没有人能够在这条路上引导他。
太阳开始落山,周围人家的房屋里开始飘来各种食物的香气。使得跑了一整天的海米尔宁感觉饥肠辘辘。
但比那更令他羡慕的,还是那些人周围的温暖火光。
他路过了修道院,高耸的建筑物上面有着大天使米迦勒的雕像。此刻那里的烟囱也正在冒出白烟——那是海米尔宁应当回去的地方,但他此时此刻却并不想要回去。
以慈善为名的修道院收养了许多孩童,但主管的修女只有在大人物来访时才会露出表演式慈祥的笑容。
那里也并不是他的容身之所。
如他这样的孤儿有许多,这座小镇地处帝都的东北角。从那些口无遮拦的醉汉以及大人们讨论的言语海米尔宁得以知晓——这里的孤儿基本上。
都是贵族们见不得光被遗弃的私生子。
他自己也或许是其中之一吧。过去那位慈祥的老修女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告诉他,把他送来的那辆马车是黑檀木的并且挂着丝绸,虽然没有贵族标示,却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但既然被丢到了这个地方,也就证明他们不会再管了。
也许哪天哪位大贵族在碰巧嫡子全部死光了无人继承家产时,会忽然良心发现重新想要找回自己的孩子,孤儿们也因此可以瞬间飞上枝头变凤凰。但这种例子极少,这也是如今的修女胆敢对他们如此刻薄的原因。
动作稍微有些不对就会被抽打。
想要帮助修女做点如同洗碗之类的家务,却也被抽打叫骂着“脏兮兮的贱手不要碰我的餐具。”
他们在那间修道院里除了恶意冷漠和刻薄之外,似乎就只有等死一条出路。
孤儿们住的地方是地下室,高层是接待客人还有修女们自己住的。而在雨季阴冷潮湿的帝国北部,住在这种常有霉菌的地方,得了病死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最初的三五年里,修女还会把得了痨病的小孩领出去,说是要带他们去问医生。
但这些人没有一个回来过。
后来她就毫不遮掩了,若有谁开始了咳嗽,就直接用扫帚追打着赶出门。
小孩子们即便有人开始咳嗽也强行忍着,生怕被发现了以后连这最后的归所都遗失。
海米尔宁算是幸运的,即便因为营养不足身材不够高大,他却算得上健康有活力。
腿脚能动,没有谁会想要待在那种地方。
孤儿这么多修女们实际上也不会管他们谁死谁活,丢了一两个她们也注意不到。
他跑得很快。刚刚的对抗游戏之中海米尔宁实际上没有拿出全力,因为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科洛也发火了,觉得他抢了他的风头。
不论努力或者不努力,他都会被针对。
路上的人家开始越来越少,越过了山脚下木门紧闭的猎人小屋之后。海米尔宁踏上了上山的小路。
“哈啊——哈啊——”午饭只有清粥,晚饭没有吃却跑来爬山的海米尔宁,完全是凭借毅力在爬山。
因为低血糖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冒金星,生存本能告诉他既便会被冷眼相对至少回到修道院还有口饭吃。
但他倔强地抵抗着这种想法。
能俯瞰到整座小镇的这个地方是唯一的避风港。但能够治愈人心的东西不仅仅是风景,还有这里的某个人。
上山的弯曲斜道最终止于左侧,面朝西方的后山是欣赏太阳逐渐沉入地平线另一端的绝佳位置。此刻橘黄色的光芒撒落,照亮了靠着树坐在草地上的那人洁白的连衣裙,使得她侧脸的轮廓有些模糊不清。
海米尔宁寂静无声地靠近过去。
“你来啦。”
“科洛又把错推到你身上了?”她立刻注意到了海米尔宁脏兮兮的衣物,尽管孤儿的衣服一向都白净不了,但对方却总是能从细节注意到这些。
“嗯。”海米尔宁坐在了旁边,他的情绪有些低沉,虽然见到她很高兴,但这个时间点了她还没回去,他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要走了吗。”他开口问道。
之前他能指出对方阵型的弱点,那冷静的头脑和战术思维不应是一介孤儿所应有的。他甚至识字,这一点都是托了面前这名少女的福。
他们的相遇与这片美景关系密切,三年前的那天也是一个和今天相似的日子。
她总是白天来这里就着鸟语花香读书,而海米尔宁总是到黄昏时跑来看夕阳。
两人的时间本来是完美错开的,他们也一直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以为这片美景是自己独享。但某天海米尔宁早到了一些,而她又因为看书入迷晚归了一些,两人就此相遇。
这之后一见如故,跨越了身份,以孩子们独有的方式建立了存粹的友谊。
但镇上贵族家的小姐和贫穷的孤儿混在一起显然是容易惹事的,所以两人能交谈的地点也就只有这个人迹罕至的山顶。
她教会了他识字,分享了很多有意思的书籍给他看。甚至就连他的名字海米尔宁的尾缀“宁”意思是某人的儿子,也是她告诉他的。
自己的父亲叫做海米尔,他暗暗记住了这一点,希冀某日能够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
尽管从修道院的流言来判断,即便自己能够找到只怕对方也不会承认。但他依然不肯放弃这样的希望。
与她在一起的短暂光阴是美好的。那片刻的读书时间是这座小镇这三年日子以来,迷惘又不知去处的他唯一能够翘首以盼的事情。
即便是在这样的人生当中,也具备的。
称得上是美好的事情。
但这也迎来了尽头。
她的善良并不是海米尔宁独享的,少女有伟大的愿望,希冀能够向许多许多人传导知识,让世间变成更加美好善良的地方。
“神职的考试过了,接下来我就要去进修了。”明明同龄却显得十分成熟大方的少女如是说着,转过头,用她那漂亮的眼眸直视着海米尔宁。
“嗯。”少年显得心不在焉,他无比希望这一刻的时间能够永远停住,但内心中却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过自私。
“海米尔宁。”
“海米尔宁。”她开口,海米尔宁回过了头。
“和我一起吗?”半边脸庞被夕阳映红的少女,用比夕阳还要耀眼的笑容说道。
“和我一起去吗?”
“踏上无与伦比的冒险,去将一切传递给世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可我......并不像你那么博学多才。”海米尔宁有些自卑。
而她又笑了。
声音清晰,像是山间的流水一样,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那你就成为我的守护骑士吧。”
这是个。
有些孩子气的约定。
当天的她或许是深思熟虑,也或许只是因为内心中的俏皮,出于某种憧憬而开口。
但不论意欲何为,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却为少年点亮了灯塔。
“和我约定好吗?”她伸出了小指头,海米尔宁愣了许久,才迟疑着、怯弱着、终于是勾上了那只手。
言语之中是寄宿着魔力的。
对于心灵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人,一句无心的咒骂就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而对于处于迷惘不知何处去的人,一个孩子气的约定。
让传奇。
从此刻开始诞生。
“好。”海米尔宁原本低落的脸庞重新焕发了光芒,他绽开了笑容。
“我们约定好了。”在夕阳之下,少年勾上了少女的手。
“萨妮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