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转头看向阿娇一脸宠溺。刘胜就同兄弟们笑道:“先前还只是在封国听说帝后琴瑟调和,如今一看真是叫臣几个羡慕啊。”
兄弟几个笑起来,场中已经另起了一首曲子,幽眇婉转的古筝前奏弹得叫人心神一静。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刘胜竟抽泣起来,却又好似怕人看见,拿宽袖子去遮掩。
刘彻眼尖,已经看见了:“九哥怎么了?是有什么委屈吗?”
刘胜起身离席,神色哀伤回道:“回陛下,臣是受音乐的渲染而心有所思。臣想到臣一向规规矩矩,恪尽职守。却还是叫朝中大臣们时不时上告臣,更有人私下以此要挟臣。陛下,臣虽轻微,但有幸得到陛下的重用,为陛下镇守中山国;臣地位虽卑下,但到底还是陛下的亲哥哥,同是先帝的皇子啊。”
他声音激昂,哭丧着脸伏地跪道:“臣若有罪若真有不轨,臣无话可说。可是臣敢在先帝灵前起誓,臣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臣之心。既然这样,臣不愿受此辱,还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他这番话说的在座的诸王都心有戚戚然,自七国之乱后朝廷大臣们对诸侯王百般挑剔,动不动就拿着鸡毛蒜皮的事当作不得了的罪行上报朝廷,弄得他们是提心吊胆。
一时间诸侯王都无心宴饮,沉默起来。
刘彻起身扶起刘胜,语气温和:“九哥同朕一起长大,朕岂能不了解九哥的为人。来,九哥再同朕好好说一下。”
刘胜满脸是泪地站起来,对刘彻又行了一礼,把这些年朝廷大臣以检举之由盘剥轻慢他的事一件件说给他听。
刘彻的脸色渐渐铁青起来,抚案大怒道:“尔等俱是高祖血脉,岂容如此羞辱轻慢!”他骤然起席,叫春陀当着诸侯王的面拟旨废官吏检举诸侯王之事,对诸侯王施行优侍。
诸侯王涕泪相加地跪地叩谢,这场宴会到了这里也进行不下去了。刘彻再安抚了一回诸侯王,说好明天去上林苑狩猎,这场家宴就此散了。
阿娇同刘彻回到椒房殿,海棠几个迎上来。她赶紧叫她们给卸妆换衣,这一晚上实在叫礼服和沉甸甸的首饰累的腰都疼了。
换过衣服出来后,整个人都觉得轻盈起来。她又嚷着说饿,玉兰笑着接话道:“婢子几个料到娘娘去席上也用不好,已经备好了,娘娘请去用膳吧。”
去到外间,已经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汤啊饼啊饭菜一应俱有,全是照着按阿娇爱吃的点的。她赞许了看了玉兰一眼,又去磨刘彻一块吃。
他没心思吃,不过他向来不会拒绝阿娇。还是陪在旁边用了一晚老鸭汤,阿娇觉出了他的情绪低迷,由着他去想,只是多劝了几筷菜。
等到洗漱后,两个人躺在帐子里。刘彻才叹息着说:“都是高祖血脉,九哥就是再不中用再没出息,也不能叫那些大臣随便罗织些罪名再加以羞辱敲诈。”
说来说去,他的气又上来了:“倘若父皇没有选中朕,朕今天不会过的比九哥好多少。”
阿娇给他拍背顺气道:“不过我之前还以为刘胜只是个酒色之徒,他今天这番话倒真不像。”
刘彻一下子失笑了,用一副小傻瓜的语气谆谆教导阿娇:“娇娇啊,你真是天真的可爱啊。都是先帝的皇子,又没有嫡庶之分,教是一样的教。九哥又不痴傻,也是有几分才华的。”只是到底比不上刘彻天资聪颖,生母又不如王太后受宠,还不如低调谨慎。
阿娇明悟了,这么说刘胜倒真是有大智慧。
既然当不了太子当不了皇帝,还不如当个闲王,诸事不管,只管享乐,也叫皇帝放心,享一世喜乐。日子久了,倒真变得再提不起半分志向了,这样却还要教大臣们挤压也难怪刘彻生气。
旁的诸侯王作此行刘彻还不信,但刘胜就不同了。
同是皇子,到底有几分同类相伤之意。
阿娇望着他的黑眸幽沉,想到他九岁时就说刘荣的死是因为他,他不值得安慰。对,刘彻是比旁人聪明,但却如此难得能够到现在一直保留着这份善良。
他后面是会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杀女杀子的汉武大帝?
阿娇涌上心头的是一阵止不住的心酸,她抱紧刘彻没有说话。
她会一直一直陪着他,只要他还愿意。
第二天的上林苑旌旗偃蹇,人头攒动,羽毛肃纷。数百骑军马跃跃欲试,着重甲的年轻骑士满脸期待。待骑在烈焰上的刘彻激励般地大喝:“拿出你们的勇气你们的本事来!叫朕想看看大汉子弟的风采!”
赤马当先一骑轻尘地如一道闪电闪出,其后是犹如盛夏暴雨时的雷鸣般的马蹄声。
阿娇穿着一身大红色骑装,发在脑后高高盘起,只束以一根玉钗。整个人显得精神极了,她正伏在白马上,扬起马鞭催促马再跑快点。
小马奴今天天未亮就已经牵着马等在殿门口了,他此时正骑着一匹青马紧紧围在阿娇身边,一双眼睛无暇他顾,时时刻刻警觉着。
阿娇这一场狩猎下来倒弯弓撘箭倒是射了不少猎物,小马奴把又一只野兔捡起来冲阿娇兴奋地说:“娘娘箭法真好,又一只!”
他的小脸扬起来,全是笑意。
才十四岁,到底是孩子啊。就算是为奴,这种天性也是压抑不住的。
这天下来阿娇从小马奴身上学会了训马的小诀窍,虽然是第一次骑这匹马,却配合称得上默契。
她莞尔一笑,眉目生波:“你跟着本宫,可惜了你一身的骑猎本事,回去本宫叫马监放你好好玩一天。”
他把兔子拿绳绑了,翻身上马嗫嚅着嘴唇不好意思地说:“娘娘,奴婢是马奴,不会射箭。”
骑术这么好,竟然不会骑马。真是太可惜了,阿娇当下说:“你年纪还小,想学什么都快,回去本宫告诉陛下。你若想学习武艺,就来这上林苑。”
她忽然想到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又问已经下马不住谢恩的马奴:“你叫什么名字啊?”
“卫青。”
她听见少年带着振奋的声音,卫青,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她又再问了一遍,心中安慰自己同名同姓的多着呢。不会这么巧的,再说卫青现在不应该在平阳公主府,不应该平阳公主已经暗生情愫了吗?
卫青以为娘娘没有听清,他伏在地上没有看到娘娘苍白的脸色,他大声道:“卫青!”
“你入宫前家在哪里?”阿娇的声音带着心慌带着颤抖。
“娘娘,奴婢细说起来是没有家的。奴婢娘在平阳候府中帮佣,奴婢的亲生父亲和兄弟把奴婢当牲畜般使唤,三姐就接了奴婢回平阳候府中当骑奴。后来,三姐嫁人了,母亲也到三姐家中去了,奴婢就入宫来了。”他挠着头,一五一十地说。丝毫没有因为阿娇的询问而心生奇怪,心中满是能为学射箭而幸福着。
我马术已经够好了,等学会了射箭。将来再有需要打仗的时候,立点功把母亲堂堂正正地接过来,叫他享享儿子福。他乐滋滋地想道。
平阳候府?阿娇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她还不肯死心:“你三姐叫什么?”
“卫子夫。”
“她怎么会嫁人?”阿娇几乎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这下卫青总算觉出了娘娘的奇怪,不过这奇怪不是因为娘娘问他家长理短,而是问题太傻了:“娘娘,汉制女子年过十四不嫁要交罚金啊。”他说完这话反而恍然而悟了,娘娘是皇室贵女,这种民间的事她不知道也正常啊。
卫青?这个笑的天真灿烂的少年,这个瘦瘦弱弱的少年,真的是卫青吗?
他这么会进宫?卫子夫已经嫁人了?历史已经跑偏了吗?她闭上眼,胸中如海浪澎湃着叫她喘不上来气。她的心几乎快跳出来了,她想到那年霸上祭祀平阳候府中的歌舞,原来那个时候已经见过卫子夫了。
卫青,七战七胜,跃马河套,驱匈奴过天山的卫青。
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杀了他,对,杀了他。她心中邪恶的一方在怂恿她,你看,即便没有卫子夫,他照样入了宫,照样引起了刘彻的注意。
等他成长起来,卫子夫会再回到刘彻眼中。嫁过人又怎么样?王太后不就嫁了人进的宫吗?
卫子夫的盛宠就像一根刺时时刻刻鲠在她的心头,但凡提起,如临大敌。
她可以借母亲的手杀了卫青,杀了卫子夫,杀了卫氏所有人,铲草除根,永绝后患。人都是自私的,她已经舍不得刘彻,舍不得椒房殿中的一切了。
不!不!不!
她不能再改变历史了,甚至要弥补历史。
她想到刘彻,想到他这些年的抱负,想到舅舅去世那年匈奴趁机南下传来的那些泣血哀鸣的急报。她颓然放下了手,整个人似乎虚脱了,她不知道没有卫青没有霍去病还能不能叫刘彻实现他的梦想,她不敢去赌。
她已经彻底改变了卫青姐弟的人生,她已经得到了很多。或许她可以顺其自然,随卫青去成长。
但是簪缨世家霸占朝堂的现在,卫青又没有像历史上有姐姐的裙带,他怎么出头?
她只能去帮他,去扶持他。
哪怕自己跌入深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