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因为物资极度缺乏而颁布的禁酒令,包括禁饮禁酿。而经过文景之治的汉武帝治下的初期,国家已经富足起来了。禁酒令也就宽松起来,长安城市肆中的酒肆早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多如恒河沙数。
汉代市肆日中为市,这一日盛夏正午的长安市肆,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热风拂面,挂得高高的酒旗随风张扬。一家酒肆的老板娘正忙着收钱沽酒,老板正在堂内招呼前来络绎不绝饮酒点菜的顾客。
酒肆老板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他笑的几乎眼睛眯成一条线,正热情周到地站在一桌客人前介绍着自家所酿的稻酒、秫酒、黍酒、米酒。
堂西的一桌显然是喝多了,正纷纷扰扰地议论着朝政。一个浓眉大眼的彪形大汉正皱着眉高声说:“这才过了几天啊,那些为所欲为的列候宗戚又回来了,唉。”同桌的一个山羊胡的老头摸着胡子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听说皇上都受了太皇太后的训斥,正闭门读书呢。”
邻桌的一个儒雅模样的中年人也忍不住接话道:“唉,就是啊。郎中令、御史大夫这样的大官都下了大牢,太皇太后一发话,这些列候宗室可不又抖起来了。”
大家说到这里,谈兴就淡了。都继续就着小菜接着喝酒了,角落里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听说这次就是皇上自个只怕也自身难保,太皇太后想换人呢。”
这句话就好像平静的湖面上投进了一块巨石,激起浪花阵阵。人群一下就热闹起来了,这个说到底是亲孙子倒不至于如此吧,那个说皇室中谁跟谁还不是亲血脉呢,当年梁王还差点登基做了皇帝呢,谁也不能说服谁。
而长安城中的诸侯府中此时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那些曾灰头土脸被遣返封地的列候们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大宴宾客。前些日子指点江山的儒家学子不见踪影,街头传道讲学的又变成了一身仙风道骨的黄老之士。
这一日的黄昏,薄暮的落日余晖普洒在巍峨的城墙上。一辆俭朴的马车赶在落城门前终于出了城门,一个白发老者颤颤巍巍地自马车上下来,望着辉煌古朴的长安城驻足停望了好一会儿。终于,在童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俗话说的好,无巧不成书。这天傍晚当值的恰好正是申公进城时当值的两个小兵,不过很可惜这两个经常指点朝政得失,自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人,并没有认出这个走的凄凉冷清的老人正是从前叫两个中年儒士请进来的儒学泰斗申公。
天色终于暗沉下来了,点点繁星似明珠初现般在幽蓝的夜空中闪闪发光。清凉殿中灯火通明,来往宫人神色恭敬低眉顺耳,这份冷清与长安城中列候的欣喜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内殿中,静的几乎叫人疑心可以听见宫灯内火苗摇曳的声音。静谧中,阿娇和刘彻对坐于榻上。她关切地看着一脸肃然的刘彻,伸手握住他的手。
过了良久,刘彻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他迎上阿娇几乎布满水汽的眸子,勉强笑道:“娇娇,我是先帝遗诏中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是太皇太后,也不能轻言废之。”
阿娇望着他熬的通红的双眸,心中大痛,几乎要怀疑自己学过的历史了。她就算是读过一些汉武帝时期的历史,在局面失控地如此严重的现在也不敢肯定今后的走向到底会如何。她早就知道以太皇太后为代表的黄老一派,终会和新政发生冲突。刘彻会就此蛰伏,她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但是,她没有料到外祖母已经有了换帝准备。
这些天,她几乎天天去长乐宫请见。但是,被拒之门外。就是馆陶也埋怨她,这么大的事竟瞒着谁也没有说。阿娇缄口不言,馆陶说地口干舌燥终于明白,一向在母后和自己面前不肯表露出偏向的阿娇不知何时已经倒向了刘彻。
也难怪母后几乎是气的连着几日觉都睡不好,嫡亲的孙子觉得翅膀硬了想撇开她,最为娇宠的外孙女也死了心地帮他。
馆陶和阿娇十多年的母女,知道阿娇的性子执拗倔强,一旦认定是不会更改的。她也渐渐恼火了,冷声向阿娇说:“你就倔吧,你外祖母现在是连人都选好了。”阿娇大惊,想要追问馆陶。馆陶却不肯再置一词,拂袖而去。
太皇太后的意思很快借着阿娇的口传递到了刘彻耳中,这才有了清凉殿中的良久无言。
阿娇的眼泪毫无征兆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大颗大颗滴落在刘彻手上。冰凉的泪水一下刺痛了刘彻,阿娇已经慌乱地用衣袖拭泪:“对,彻儿你说的对。你是舅舅明旨昭示天下的新君,没有人可以废你。哪怕,是皇祖母。”她的身形柔弱,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
刘彻哽咽了一下,伸出手抱她入怀。阿娇,因为他已经惹恼了太皇太后。此刻,他就是阿娇的依靠。他不能软弱,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这个道理自父皇去世的那头他就清楚地了解到了。
他知道这个皇位太皇太后既可予之,亦可夺之。各地的亲王就要进京朝觐,太皇太后随便找个什么人都能代替你。白天母后也过清凉殿来劝他不要再顾他的舅舅还有老师了,要不惜一切地让太皇太后真正满意。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呢?但是,他下不了决心。他从幼时就从心底深处不能同意父亲在危难时推出自己的老师晁错,为人君者,岂能如此?
自己想要挣开太皇太后的束缚,已经彻底惹恼了太皇太后。新政破灭后,在自己的再三维护下,太皇太后到底放过了这个年近九旬尚且算不得熟恶的申公。窦婴是太皇太后的侄子,田蚡是自己的舅舅。这两个人怎么样也没有性命之忧,最多只是罢免回家。
但是赵绾和王臧就不一样了,作为儒学的两面旗帜,太皇太后一定要杀了他们以儆效尤。她希望自己来做,这样能给天下儒生一个教训。但是,授业恩师,他做不到。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但是,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有所为有所不能为。
东宫那边堆积了一大堆列候顺着这股风上书新政之害的奏疏,他的心紧了又紧,这一切全都压的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然而,在人前他还是威严如昔,也只有在阿娇面前他敢放松一二。
阿娇自他怀中挣脱,语气坚定地说:“我再去求见外祖母,她不可能永远不见我。我磨她,求她,怎么样都行。”她不容刘彻拒绝地已经站起了身:“彻儿,现在我们只能退,退到外祖母满意。但这不是屈服……”
说话间,她已经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她一边细致地描眉一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彻儿,到现在我依然坚信只有你可以做成你想的那一切。而我们现在退步,就是为了以后的这一天。毕竟,我们有的是时间。”
刘彻心中大动,不可思议地看向阿娇。他一直不愿意逼阿娇在他和祖母中间做出一个明确的选择,但这还是第一次阿娇说出用时间来磨祖母这种几乎可以称作大逆不道的话。
阿娇却已经收敛了话锋,专心描眉。等到刘彻在她这番似乎另辟蹊径的话中醒悟过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这一夜,阿娇在长乐宫殿门前跪了两个多时辰。终于,还是磨动了到底宠爱阿娇至深的太皇太后召见。她一夜未回,刘彻也几乎一夜未眠。清凉殿内灯火通明,他望着帐上阿娇所绣的奇怪的猫若有所思。
而与此同时,常年不见天日幽暗潮湿的狱中迎来了一个气质温婉卓尔不群的中年妇人。她身披黑色斗篷,手持明灭不定的宫灯,面容隐没不见。她一直畅通无阻地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了大牢深处,赵绾和王臧正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地坐在大牢潮湿的地面上。
早有狱卒上前打开了牢门,中年妇人缓缓走了进来。脱下斗篷帽子,露出的脸庞叫赵绾和王臧大吃一惊。因为来人正是当今皇帝生母,当朝太后王痣。
两人相视一眼,正欲行礼。王太后已经幽幽开口了:“到了今时今日,不必再拘泥于礼数了。”她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这两个儒雅翩翩的儒家学士,心生不忍,柔声道:“你们也是老臣了,到了这般地步,是哀家和陛下对不住你们。”
赵绾和王臧唰地抬起头,眼一下子红了。他们两个嗫嚅着嘴唇哆嗦着,到底说不出话来。
半晌,王太后再次开口道:“太皇太后已经露出了口风,想要另立新帝。”赵绾和王臧霍地看向太后,已经顾不得尊卑了,赵绾更是心急火燎地问:“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了吗?”
王太后踱了几个来回,赵绾和王臧在王太后非同寻常的安静中已经嗅到了悲伤的味道。终于,太后微微点了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