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宏才愣着眼看着面前的诸位考生,月光明亮洒了一窗,屋内灯火透亮,却有些安静得不寻常,一阵细微不可闻的声终于传到了何宏才的耳朵里。
然后金文开始放声大笑,他身旁的几位考生也笑了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何宏才不解,他看向身边的员外郎,却没有得到答案。
金志文收起笑,然后朗声道:“我们的甲上大官人,你还在装什么醉呢?”
江河闻言,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再装醉,只能讪讪地坐了起来,然后抓了抓自己的鼻子道:“哎呀,方才真是喝醉了,真醉了。”
....
何宏才也哈哈大笑起来,长须随着他抖动的下巴止不住地飘起,绯红的脸颊上满是笑意,他足足笑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看着江河。
江河有些不好意思,然后端起身前的酒杯道:“生不胜酒力,往大人莫见怪。”
谁知何宏才摆了摆手,然后扶着胡须道:“唉,不行不行,方才金文一番话就让你醒了过来,根本就是装醉,快,自罚三杯。”
江河闻言一愣,面露难色道:“我酒量真不行,不然也不用装了,何大人,我自罚一杯。”
江河扬脖一扬而尽,然后又与何宏才共饮一杯之后,江河已经双眼迷离,摇头晃脑地在座位上翩翩起来。
何宏才也是痛快人,见着江河的模样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对着众人朗声道:“我辈书生,定当以笔为刀,口诛笔伐,写文救世,扬我狂傲之气,这桌酒喝得痛快!”
江河双眼微眯,看着那如红月的烛火习习跳动,听着诸位书生的豪言壮语,打了个酒嗝。
他自打来了这世界,就没如今日这般酣畅快意。
怎么来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还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更惜少年时?
是啊,毕竟只是一群恰同学少年,就算外面风浪如何自己且在这酒杯里过着自己的纸醉日夜又能怎样呢?
何宏才也是风雅人,喝下杯中酒,大声地朗起诗来。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好!”江河端着酒杯,高声地称赞着。
何宏才满面红光,端着酒杯看着江河,然后道:“江大才人不如也诵一首?”
江河赶忙将脖子一缩,然后双手直摆道:“哎,作诗咏赋我甘心认输,您就放过我吧,我自罚一杯酒。”
的确,要让江河信手拈来一首南国古典诗,不如让江河去城外护城河里游一圈来得容易。
若硬是要诵上一首诗,江河也能两句如这般的:“此生见过太多真相/现在可以站在虚构这边/凡事个大概要领提纲/微言大义一言九鼎像个先知...”
他可不敢确定南国人能听懂并且欣赏自己的这几句现代诗,毕竟现在是南朝历一百七十五年...
何宏才见着江河又饮一杯,满意地抚了抚胡须,忽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对着江河道:“对了,江大才子,我好像听你的画不错?”
江河一愣,然后问道:“嗯?听谁的?”
江河记得自己来了这京都城后总共就画了六幅画,一幅给了胡六,两幅给了吴北,一幅卖给了那怪客,一幅送了迟暮雪,还有一张张现在正挂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何宏才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指着江河哈哈道:“听某位爷的在那遣香洞里挂着一幅佳人画像,笔力深厚功力老练,惊为天人,而那画师名为江河,方才听你这一,定是江大才人无疑了,我可的对?”
江河微微一笑,心想迟暮雪居然把自己的画挂了起来。
其实这也怪不得雪儿姑娘,那夜江河等人走了,姑娘心里喜悦的很,便把画捧在手里慢慢欣赏,结果惹得众位姑娘羡煞不已,于是众人强烈要求将这画挂在天字一厅里,不能让她一个人独自藏着。
最后江河这张佳人图便每每被去哪遣香洞天字一厅的各位达官贵人欣赏一番,久而久之,一些懂画的大家便起了收藏之心,当然最后在迟暮雪的执拗拒绝下,这幅画是始终没有卖出去。
于是在这京都城里的书画圈里,冒出了一个名叫江河的画师,但是这偌大的京都里名叫江河的又何止一个,所以,大家也只当是个坊间的神话传,一直流传着。
而那副《佳人醉酒》也渐渐成了遣香洞里的一个奇特招牌,不少画师大家特自慕名而去,最后皆是称赞连连,相见恨晚。
但是,这一切,江河并不知情。
何宏才本身也只是偶然想起这件事来,他那夜醉的不轻,唯一记得的那位大人对着那墙上的画是爱不释手,最后还差些因为没有买到那张画而勃然大怒,他也记得那大人一直对画师的名字念念不忘。而如今面前这位甲上生恰好也名江河,不难让人联想一番。
谁知误打误撞竟然真的碰到了这传奇画师!
何宏才双眼放光,一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拉着江河直:“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就是那位传奇画师,江大才人果非凡人啊!”
江河手被他抓着,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传奇画师?的是我?这位大人莫不是喝醉了?
何宏才也不理会江河脸上的不解神情,柔着声音道:“江大画师,您看能不能现在画一幅赠给我呢?”
江河一愣,他身旁的诸位考生更是一愣,心想这演的是哪出?
江河是甲上生不假,可他们却没听过京都城何时出了一位名叫江河的大画师...
江河看着何宏才满脸紧张和期盼的神情,正准备头,忽然一阵声音从后面传来。
“何宏才,你不要脸,休想骗江先生给你免费作画!”
众考生呆如木鸡,循着声音往那边望去....到底是哪位爷敢何大人不要脸?
从门外走来一个瘦弱老者,脸上皱纹深的如刀刻一般,他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一头矍铄的白发如银丝般丝丝缕缕梳的紧致有序,遥遥看着却觉着这老者一幅仙风道骨宛若那不出世的仙人般。
何宏才也扭过头来,看着门外来人猛地脸上的神情瞬间一变,他堆着有些难看的笑意拱手道:“傅大人.....您怎么也在这啊?”
顿时有人认出了这位老者,低声呼道:“礼部尚书大人!”
江河闻言一愣,礼部尚书傅安然?
傅安然冷眼一笑,然后对着何宏才道:“怎么的,不想在这看见我?好还老夫方才去如厕回来正好路过,要不然可就错过了一桩大事儿!”
何宏才闻言苦涩一笑,心想这傅老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江河都要答应自己的时候来插一脚。
可他不敢表现出来,要知道傅安然在这京都为政多年,在这礼部的位置上可是坐的实实的,自己这个礼部侍郎官又正好又是被他管着,哪能敢和他对着干?
不过好在这傅安然为人随和,爱好风雅,所以脾气并不怪异,何宏才方才敢露出些许苦涩表情来。
“傅大人,咱们先来后到,就算不能免费请江大画师作画,那也是我先买呀...”
傅安然却是像是没听见何宏才倒得苦水一般,径直走了过来对着江河拱手道:“江先生,那遣香洞里的画真是你亲笔所做?”
江河还没从方才的一挣一闹缓过来,他听着傅安然问询般的话,然后终于回过神来。
他赶忙拱手相迎,然后道:“是我画的。”
傅安然猛地抬起头,双眼放光,像是看着千两黄金一般充满了喜悦,当然,以傅大人的身份,黄金千两或许也不能让他这般震惊。
“真是天才出少年啊....”傅安然轻声喃喃着,看着江河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艳。
何宏才在傅安然身后垂手顿足,心想自己先才那么大声做些什么,不那么大声就不会惹来这傅安然了,自己现在肯定已经得到了江河的一幅作品了,他现在是追悔莫及,却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江河拱手谦声道:“傅大人过奖。”
他虽然还没完全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对方对自己的称赞看来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江河需要谦虚谦虚。
当然,这谦虚落在傅安然的眼里自然是江河毫不侍才狂傲的表现,于是他更满意了。
而场间的学生们更痴呆了....傅大人称赞江河为天才?这是多少年没出现的事儿了?
一向严苛律人,珍字如金的傅大人发出这么高度的赞扬?而且刚才傅大人是不是喊江河喊的江先生?
先生??
哦...我是不是喝醉了。
傅安然笑着打量着江河,过了半晌才悠悠道:“江先生,不知您是否有雅兴作画一幅?价格由您来定如何?”
江河一愣...我来定?
傅安然身后的何宏才也忽然出声道:“我也要一幅,江先生,我也要一幅画!”
嘶....
众考生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大人抢着要让江河作画?这个江河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最震惊的还是江河本人,他实在有不明白,可一抬头,便能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大人正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
江河觉得自己要喝壶酒缓一缓....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然后道:“既然二位大人如此喜欢江某人的画,那江某人再退却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他端起酒壶一口饮下,然后趁着喉咙的辣意和方才脑中还未尽散的酒意,眉开眼笑地朗声喊道:“上纸墨!”
傅安然扶须展颜一笑,眉尖的皱纹尽数伸展开来。
何宏才兴奋难耐,激动地看着江河。
诸位考生呆若木鸡...
一壶酒饮尽,江河却还觉着酒劲儿不够,他觉着方才那闻诗长啸的气魄有些淡,他需要再刺激刺激。
这种醉酒的体验确实让人如步仙境,江河看着窗外明月,心想或许醉一回也不是坏事呢?
于是江河又端了一壶酒,接过伙计递来的毛笔,对着眼前二人灿然一笑。
一壶酒,一纸笔,江河双眼微眯,忽然觉着自己如坐月端,翱翔人世。而手中毛笔如行云飘荡挥洒自然,飘飘飘洒洒让人心生豪迈。
画中有月,月下有人,人敲门来,门上有月影。
正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寥寥几笔,勾出一幅淡然模样,却又那么神韵出世。
江河睁着朦胧的眼,看了看自己的第一幅画,还算满意,然后两步移至第二张纸,抬笔又画。
一朵花开,一轮月升,花间月下似乎有一人。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对了,还有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江河正准备画,一股困意却猛地袭来,江河努力睁了睁迷蒙的双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意盖过了江河的脑海,像是拉上了一层帷幕。
江河忽然不想画了,他转过头对着何宏才微微一笑,然后他丢下笔,倒在了地上....睡着了。
“睡着了?!”傅安然听着江河如雷的呼噜声,顿时哭笑不得。
何宏才也缓了过神来,方才江河的第一幅画给他太大的震惊,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画作真的是由江河亲手画出来的。
而当他又沉浸在那花间饮酒的孤寂意味之中时,忽然这意境戛然而止,然后他便看到了倒在了地上的江河。
“这是怎么回事?天才都这么随性吗?睡着就睡着?!”
何宏才愣声道,忽然他发现傅安然正在收卷着江河的第一张画,他一把冲了过去,大声喊道:“傅老大你不厚道,这画是我的!”
傅安然一把抓住手里的画,傲声道:“你放屁,江先生先答应我的,你的是那副!”
着,傅安然指向江河还未画完的那副画。
何宏才差没喷出一口老血来,他看着傅安然已经将画收紧了怀中,心想完了,自己怎么老是慢半拍,居然连一个老头都抢不过。
他看着桌上那副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的画,又看了看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江河,垂手顿足。但虽如此,他还是眼疾手快的将画收了起来,也不管墨干没干透。
然后两个老狐狸互相忌惮地看着对方,生怕丢了怀里的宝贝,最后傅安然冷冷一哼道:“你最好把我们江大画师给送回府里,不定待会醒了心情好送你一幅来。”
“不用你提醒。你最好把你的画藏好,我可不敢保证三日后你的画还能稳在手里。”
“呵...我倒是想看看谁敢在我傅某人手里抢东西。倒是你个的侍郎官心地藏好了才是。”
“你!...傅老大你不厚道!”
“嘿,我要是厚道,别人也不会喊我傅老鬼。”
....
过了良久,两人终于不再争吵,静静地对望着。
整个屋子安静地落阵可闻,只有江河如雷的鼾声一阵接一阵...
又过了良久,傅老大才悠悠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何宏才入魔一般怔怔道:“未入繁华之境,怎可能画出这等旷世之作...”
“或许明日之后,天下都会知你我手里这两幅画吧,这不负责的画师还没取名呢。”
傅安然微微一笑,然后道:“无妨,就叫《酒作》吧。”
何宏才一愣,看着地上的江河道:“江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傅安然神秘一笑,道:“我猜不会。”
“或许又是一出洛阳纸贵的故事要上演了啊。”
“老狐狸。”何宏才嘟囔着,心里的不满表现无疑。
傅安然闻言一笑,拱手道:“谬赞。”
一片月光又洒了进来,江河嘟囔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