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被颠覆的江慧嘉半扯着车帘子,近乎瞠目地看着那边的闹剧。
带孩子的妇人被抢了竹筒不说,她特意保存下来的那筒尿竟还被灰衣妇人给倒进了田里,这下可不得了。
“我家小牛的尿你都抢了就倒,你个下三滥的货!”带孩子的妇人尖叫起来,她猛地扑上去,揪了对方就打。
因她气势太汹,灰衣妇人当即就被她压倒在地上,连揪了好几下。
但灰衣妇人也不是善茬,她很快反应过来,立时手脚齐出,或是伸手抓,或是用牙咬,或是拽头发,片刻间又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两个妇人厮打在一起,没片刻就打得鬓毛散乱,互相挂彩。
他们一边打还一边互相辱骂,这个骂那个是娼妇,那个骂这个是饿死鬼、破烂货,口沫横飞,动作激烈。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江慧嘉这边的旁观者竟没一个能反应过来的。
而更令江慧嘉惊奇的是那个孩子的反应。
三四岁的小孩连头都没留,只顶着头顶尖上乱糟糟的一团短发,呲了牙就扑上去帮着母亲揪打对手。
这小孩子力气不大,可手脚却极是灵活,动作快得一般大人竟应对不过来。
灰衣妇人又被对手缠住了手脚,片刻间就挨了小孩好几爪子,登时被抓了个满脸花。
这剧情简直大反转,
“放开我娘!坏人!”孩子一边打一边喊,喊着喊着他还满面泪流。
虽然行为十分凶悍,可这一刻,旁观众人心中却无不对他生起恻隐之情。
江慧嘉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对章镖师道:“劳烦章镖师拿钱去问路,引开她们。”
章镖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时捏了荷包就跳下骡车,一边扬高声音道:“喂!前头那两个妇人,谁来指下道路?有赏钱!”
扭打得正欢的两个妇人瞬间止住动作,一齐忙手忙脚地将对方往外推。
带孩子的妇人却突然喊一声:“小牛!快去给几位贵人指路!”
原来眼看着这两个妇人就要分开了,带孩子的妇人却忽然灵机一动,瞬间又将对手缠住。她自己缠住了对手,却指使孩子往章镖师这边跑。
孩子还挺听话,得了令撒腿就跑。
自以为想了个好主意想能叫两人分开不打的江慧嘉:“……”
这一瞬间简直都要觉得自己智商感人了好吗?
被两个农妇的心计给耍了!
两个农妇又扭打在一起,灰衣妇人骂:“下作的坯子!叫你那蠢牛儿子给人指路,他那小鸟脑袋能只得清路吗?”
“说我儿子是蠢牛?”带孩子的妇人冷笑,“你还抢着要吃蠢牛的尿哩!”
“娼妇你再乱说!哪个吃你儿子的尿了?”
“除了你还有哪个?”带孩子的妇人继续冷笑,又得意,“那田不是你的?你抢了我儿子的尿就往你那田里倒,往后你不吃那田里种出来的粮食?吃了粮食你就要吃我儿子的尿!”
灰衣妇人也得意:“田里种的是上等粮,都要拿出去卖的,我才不吃这田里种出来的粮食,我就用这粮食换钱花!”
所以结论是,吃你儿子尿的是买粮的人,可不是我。
这句潜台词灰衣妇人没说出来,但旁听到这句话的人却没有一个听不懂的。
而作为不事农务,向来买粮吃的江慧嘉,这时候的心情可就真是一言难尽了。
先前看到两个农妇竟为一筒尿打架,那种微淡的难以言说的悲哀心情,到这一瞬间全都转换成了哭笑不得的无奈。
这时候叫小牛的那个孩子已经跑到了章镖师跟前。
他气喘吁吁的,一边抹着脸上还没干的泪花,仰起一张黑一道黄一道的大花脸,用着孩童特有的,脆生生的声音道:“大爷,是你要给小牛赏钱吗?”
一边说着,他声音还带着焦急的哭腔与喘音,又回头去看自己的母亲,似乎十分着急母亲跟人打架的事。
章镖师有些惊奇,没料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口齿竟然这样清楚,当即就对这孩子生起了好感。
“是,你帮忙指清楚了路,伯伯就给你赏钱。”时人成婚早,章镖师五十来岁的年纪做小牛的爷爷都使得,他却偏偏自称是伯伯。
小孩子倒也分不清这些,他挺了挺胸膛,又擦眼睛道:“那边是淤塘村,那边是小坝子村,那边……我娘说是可以通到城里去哩!大爷你要去城里吗?”
章镖师见他伸手连指了三个方向,个个方向都说得清清楚楚,一时更惊了,忍不住道:“真是这样?你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没有乱说?”
“小牛才不乱说!”孩子不听吸鼻子,又愤愤道,“小牛样样都记得清楚的!你是不是要赖账?你赖账我打你!”
说着抡起了小拳头,凶恶地对着章镖师。
似乎章镖师只要稍有赖账迹象,他就真的冲上来要打人一般。
章镖师好笑道:“你这孩子人没三四岁,气性倒是十足,还跟个小大人似的。”
小孩立时挺起胸膛,纠正道:“我七岁啦!才不是三四岁!三四岁的都是小弟弟,不是我这样的,我是大孩子了,你不要胡说八道!”
“七岁?”章镖师又惊。
“就是七岁!我娘说的我已经七岁了,错不了的!”小孩目光更凶,“你给不给赏钱?”
章镖师连忙把手上的荷包递给小孩,安抚道:“都在这里,早备着呢,你这孩子急什么,伯伯还能赖你的帐不成?”
一边又仔细打量这孩子,只见他头大身小,虽是如今天凉,穿的却只是破破烂烂一件夹袄,早冻得蜡黄的皮肤上皲坏一片。
他脚上的鞋子像是从旁的大小孩那里讨过来的,上头补丁摞补丁不说,鞋子前端还裂着不大不小一个口子。
小孩瘦巴巴的脚趾头就从这口子里不安地探了出来,大脚趾搓着二脚趾,没一刻停歇。
这副形象,简直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心软一瞬间。
章镖师又叹了口气,心里有几分明白了,这孩子为何口说七岁,看起来却只有三四岁。
这又哪里真的是他只有三四岁?这分明是因为这孩子生活太贫苦,才弄得人长得慢,显得只有三四岁。
章镖师给了江慧嘉预备的打赏荷包还不够,又悄悄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串铜钱来,蹲下身递到小孩手里,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说:“这些也给你,你拿着买糖吃,多吃点……”
小孩喜滋滋地收了钱,一边嘟囔说:“才不吃糖呢,小牛要留着钱给娘买肉吃的。”
一边将钱往自己破烂的袄子里揣,一边又急忙转头去看自己母亲。
那头两个妇人已经分出了胜负,大约是因为看到自己儿子果真得了赏钱,带孩子的那个妇人瞬间士气大涨,竟低了头忽地往对手胸口一顶,终于顶得对手跌在地上哎哟连声。
带孩子的妇人如同胜利将军般站起身来,得意道:“抢了老娘的尿,老娘今天叫你在这里头喝风!”
一边捂着自己青紫的一边脸,也斯斯吸气。
就往小牛那边跑。
母子两个互相迎在一起,小孩欢喜地大声喊“娘”,妇人则得意地直夸孩子。
什么“天生聪明蛋”、“就是机灵崽”之类的话,不要钱似的直往外头冒。
夸了又夸之后,她也不再理江慧嘉等人,只领了孩子转过一条路,开开心心往远走。
被她打倒在地上的妇人疼得直叫唤,片刻后见没人来理会自己,眼珠子一转,忽就一拍腿,当场大哭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人啦!塘西村的老少爷们你们都上哪去了?就由着外头人这么欺负咱们村里人?”
她这叫唤声还挺大,似乎就引得远处听到动静的人往这边走了。
宋熠忙道:“章镖师快上车。”
章镖师快速坐回车辕上,一抖手上绳子,赶了骡子驾车就走。
江慧嘉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章镖师已经雷厉风行地赶着骡子往先前小孩指的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快速驶远了。
因骡车行驶得太快,车刚走起来的时候江慧嘉还被惯性带得直往后仰。
车厢里,宋熠忙扶住她。
直到骡车驶出好长一段路,先前的小村子都被他们彻底甩在后头了,江慧嘉才轻轻舒一口气。
宋熠问她:“娘子,可有感触?”
江慧嘉确实很有感触,她苦笑道:“小人物也有小聪明,倒叫我感触到自己挺傻的。”
宋熠道:“眼界见识决定一个人的智慧格局,但生活的小聪明却是人人都有的。娘子不曾接触过此类人,一时摸不着她们的性情也不奇怪。”
说起来江慧嘉也是在青山村生活过好几个月的人,但青山村的民风比起此地来,可显得文明太多了。
江慧嘉还真是没接触过像刚才那两个妇人那样泼辣的人,从前的余氏虽然泼辣,但余氏泼辣起来多少有迹可循,而且余氏的泼辣也是有底限的。
相比较起来,会为一筒尿而打架的人,对江慧嘉而言,确实像是跟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从前江慧嘉还觉得自己能快速融入青山村的生活,其实也很有做乡野农妇的潜质,可今日见识过这两位土生土长的真农妇,她可真不敢再这样想了。
宋熠又说道:“常言道穷山恶水多刁民,其实并非是人要做刁民,不过是被穷山恶水逼的,被穷苦日子逼的。”
江慧嘉想起宋熠先前说到农妇争尿的由来时那样熟悉的语气,不由得好奇道:“三郎,你从前见过这样的事情吗?”
“青山村在十来年前便是如此。”宋熠笑了笑道,“人穷,什么不争呢?小到土地里头的肥料,屋檐下的一块石头,山里的一捧土,屋顶上的几根稻草……不过后来青山村人的整个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乡亲们也就渐渐收敛了从前的凶气。”
江慧嘉想到郑家种百合的事情,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郑家虽然把持了龙牙百合的种植,黄花种起来也颇为艰难,但如青山村那般的村子,后来日子宽裕起来,也还是要感谢郑家了?”
“正是如此。”宋熠道,“此事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凡事都要看两面。如是将郑家把持龙牙百合种植,吞并良田之事看做大恶,他们也的确侵占了许多乡民利益,要说他们恶也是没错的。但即便没有郑家侵吞,乡亲们的日子就当真好过了吗?其实又并非如此。”
江慧嘉点头道:“难怪郑大奶奶说起郑家那般自傲,自称郑家造福乡邻,这样说来,竟也没错。”
宋熠低声道:“兴亡都是百姓苦,所以我才要读书,要入仕。”
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可江慧嘉却仿佛能从其中听出某些隐含的力量。
她从前也知道宋熠是立志要走官道的,那个时候她认为,宋熠要走官道,为的不过是古代文人所特有的野心。
正所谓学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
读书人想要科举入仕,这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这是古代读书人人人都有可能具备的野心,宋熠没能免俗。
可这一刻,江慧嘉又觉得自己从前是将宋熠想得太浅薄了些。
虽然他很少明说,或者他明说起来的时候,只说自己是想改变自身命运,是想做人上人,所以江慧嘉忽略了这一点。
“三郎……”江慧嘉轻轻喊了一声。
宋熠或许不仅仅是想实现自己的野心,也或许他不仅仅是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也许,他真正想掌控的,是……天下人的命运?
是这穷苦世道的命运?
江慧嘉心中微颤,目光忽与宋熠相交。
又只觉得他眼中莹润一片,看不出来深浅。
宋熠握住她的手,因为车中还有白果在,这握手的动作就极轻,甚至还有些隐蔽。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宋熠道,“娘子,人若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但这天下的百姓,又原本就是最易知足的一群人。只需仓廪实,他们就能知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