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哪个医生敢说自己百病皆能治,绝症也能医?
还有许多大夫,在见到必死之症时,是根本就沾都不沾的。就怕沾了以后,担不起这个责。
金颂远竟逼江慧嘉承担治疗金小郎的全责,这明显是为难人。
可偏偏他这样说了以后,就连一向表现得对江慧嘉十分信任的谈元娘都忍不住用期盼的目光看她,希望她这时候能点头应下,或拍着胸膛说一句“我当然能治,治不好我负责”之类的话。
金颂远看似草包无赖,可这一句话就撩起了谈元娘的心结,又给江慧嘉挖了一个大坑。
他肠子里几道弯,用心实则极深。
此时厅中十数人,那些下人奴仆且不说,除去金颂远和谈元娘,还有金颂远带来那位“江南道名医”,另也有府城几个老大夫,亦都将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到江慧嘉身上。
他们都在等着看她怎么回答。
她是轻狂地答应负全责?还是干脆转身离去,根本不趟这浑水?
不论哪一种,都不免叫人瞧不起。
江慧嘉静默了片刻,虽只是片刻,可在这样的时候,这片刻倒像是被拉得无限长了一般。
“阁下与患儿是何关系?”江慧嘉终于开口了,却是突兀地反问金颂远。
然后不等金颂远回答,她又道:“方才听得阁下言辞,阁下应当是金小郎亲叔父罢?”
金颂远一挺胸膛,嘿嘿道:“那是当然,麟小郎可是我嫡亲大哥的儿子!我大嫂虽然身份贵重,可她妇道人家,到底当不得家做不得主。小娘子,我小侄儿可不是寻常人,你要是没把握,千万别逞能。否则若是出了事,你吃罪不起的!”
他虚浮的眼神中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彩,恍如毒蛇般叫人只觉粘腻恶心。
江慧嘉心生厌恶,面上反而并不表现出来。
只淡淡道:“阁下既是金小郎亲叔父,想必是一心只盼小郎君好,而绝不会对其有戕害之心了?”
“那是当然!”金颂远斜撇唇角道,“否则我何必千辛万苦去寻了这位真正的幼科圣手,钟大家来?”伸手虚引身旁一人。
这人摸约四十几岁年纪的样子,颔下生着一丛短须,头发乌亮,眉目慈善,瞧来倒是一副可亲模样。
就在金颂远这边一再生事时,他站在一旁却是半点神情都不变动,仿佛一旁吵闹,全不入他之耳。
江慧嘉微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养生高手。
他头发浓密,精气完足,呼吸绵长,气壮神明,可见生命状态之好。
可江慧嘉目光从这人身上一触,却竟然心生不适之感!
只怕这人有蹊跷!
江慧嘉心中微微一凛,可到了这一步,这浑水既然已经趟进来了,又岂能再轻易退出?
她只道:“阁下既然一心是为金小郎好,为何却偏在此时阻拦我看诊?须知小儿病症,片刻有变。小郎君病情反复已近一月,病理病机只怕早有转移,阁下偏在此时拦我!连人都不许我见,我又如何下诊断,如何知晓能治还是不能治?”
又不等金颂远回答,她步步逼问:“莫非阁下居心叵测,实则是为拖延时间,回头小郎君病再发作得更严重了,却不知……阁下又能得到几番好处?”
她这边话音刚落,谈元娘就是脸色大变。
没等金颂远有反应,谈元娘抬脚就向他踢去,口中怒喝:“让开!再敢阻拦,立时打出去!”
谈元娘居然这样粗暴,简直超出在场其余众人之所能想。
而金颂远好歹是个男儿,却竟在此时被谈元娘一脚踢得一个踉跄!
谈元娘还说:“你们都是瞎的?还不快过来给我架住这个不着调的?拿了人,回头我再去同老太太告状!”
一拉江慧嘉,终于匆匆向里走。
江慧嘉开了眼界,见识了古代贵族女子的彪悍,这时候心里倒是对谈元娘生出了些好感。
又听得后头金颂远的怒喝声:“谁敢拿我!里头躺着的那个,是我金家的小郎,万一被人治坏了,你们谈家拿什么交代?滚开!我要与钟大家同去看看!”
江慧嘉已经跟着谈元娘走过了花厅的小门,里头又见一处回廊,一片小花园。
谈元娘带着江慧嘉从回廊东边走过,又见一排正房。
早有丫头打着帘子立在门边,谈元娘问:“我娘还在佛堂?”
丫头道:“还在数佛豆,夫人说要数足一个时辰才算诚敬的。”
江慧嘉听了她们的对话才知道,原来谈夫人居然求佛去了,难怪刚才金颂远这样闹腾也不见她出来。
人在面对无能为力的事情的时候,求神拜佛也不稀奇。
江慧嘉心中暗暗一叹。
跟着谈元娘进了内室,首先就闻到一股药味。郁郁地闷在屋中,熏得人胸闷气短。
金小郎被放在一张雕花大床上,小小的身子盖着一床小被子,偏偏床大人小,瞧着就说不出的可怜。
有一个三十许的富态妇人守在他床边,屋子里另还有大小丫头几个,也都凑近了守着。
谈元娘原本张扬的神色一下子沉静了下来,她沉声问:“麟儿可有醒过?”
那富态妇人忙起来行礼道:“回禀夫人,小郎君又睡了足一个时辰,一直发热,还不曾醒过。”
谈元娘看向江慧嘉,江慧嘉走到金小郎床边,先仔细观察他。
只见这孩子即便是在昏睡中也不安稳,呼吸时喉中痰鸣阵阵,使旁人在一旁瞧着,都仿佛能感觉到他呼吸的困难。
又伸手捏他双颊,孩子条件反射地被打开了口舌。
只见他舌头呈红绛色,舌苔则又黄又腻。
再探脉,脉滑且细。
江慧嘉道:“发热、呕吐、嗜睡,又频繁惊风抽搐,可是如此?”
谈元娘声音沉痛道:“是如此,尤其最近几日,越发严重了。连醒都常常只醒须臾,片刻又睡。便是睡了都常常手脚抽搐……”
说到这里,她声音里又带了哽咽,几乎就要说不下去了。
江慧嘉至此已可下结论:“是脑炎。”
她心中轻轻一叹,古代中医关于病毒性脑炎没有专门论述,她说是脑炎人家都未必能听懂,要是再提到病毒,可就太出格了。
门外却传来一道声音:“分明是急惊风,何谓脑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