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无数利剑刺向柳博芙,使她难以招架,听得头冒冷汗。
“罗兰,其实我也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我……我还是难以下定决心,”海精灵的暴风领主罕见的流露出颓然之色,像个柔弱的小女孩正在向兄长倾诉心事,“我是城邦法律的制定者,如果亲自下场迫使商人低价售粮,岂不是违背了自己亲手制定的市场规则?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这样做跟强盗有什么区别?有没有折中的办法,不要直接动用行政干涉和暴力手段对付自己的同胞,尽可能在商业规则之内与投机者博弈?”
罗兰叹了口气,“你这是逼我戴着脚镣跳舞。”
柳博芙又岂会听不出来,他这样回答其实就等于松了口,立刻抓住这一线希望继续恳求:“如果你能解决这个难题,飞艇公司的股权,我可以再转给你100股。”
100股!现价也值200万!飞艇公司前景光明,若能顺利运营获得分红,将来每一股都是会下金蛋的母鸡。面对这笔飞来横财,罗兰不可能毫不心动,然而……他轻轻摇头,这买卖烫手啊。
柳博芙从办公桌后面绕过来,贴着他坐在沙发上,双臂环抱他的胳膊,扬起憔悴的俏脸,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如果这还不够,那么再加一个承诺:我和我的家族永远是你忠诚的盟友,深海·塞悉拉在上,假如某天我背叛了你的友情,愿受诅咒变成沙华鱼人!”
罗兰听她发下誓言,不禁为之动容!一位海精灵对你发下被诅咒成沙华鱼人的誓言,这分量比下火海、进油锅更重。
思索良久,他终于开口:“我不要你的股份,只要你的承诺就够了。”
柳博芙深感意外,半信半疑地问:“你就这么信任我?”
罗兰伸手帮她抚顺略显凌乱的刘海,淡然道:“我信任你的眼光和品格,如果没有你掌舵,飞艇公司再有前途也发展不起来,我要那股份还有何用。”
“可是,我的品格……我做了什么高尚的事情,让你产生这样的印象?我是一个贪心的商人,并非什么道德楷模啊!”柳博芙迷茫地望着他。
罗兰无声轻笑,缓缓对她说:“你的确是一个贪心的商人,而且是一个固执的傻女人,你坚持采用商业手段而非行政手段对抗通胀的死脑筋令我不敢苟同,但是恰恰因为你的死脑筋使我觉得你这人傻得可爱,一个人冒着破产的风险也拒绝运用手中的权力干涉市场,这说明她把自己的商业信用看得比领主威权更重,你这样的人不适合从政却值得深交,人生难得一知己,如果我不设法拉你一把,那我就是比你更傻的大傻瓜。”
柳博芙紧咬朱唇,使出全部意志力克制住流泪的冲动,过了许久方嗓音颤抖着回答:“从来没有人当面骂我傻……从来没有人当面骂我是傻子还能令我感动地不能自已,你是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
罗兰拍拍她的肩膀,帮她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沉吟道:“我需要查阅扬波家族名下的资产名册,其中可能会有我们解决眼前困境的线索。”
柳博芙不明白他所谓的线索究竟是指什么,又是如何解决市面上的严重通胀,然而现在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能寄希望于罗兰创造奇迹。
借助“命运之瞳”,罗兰目光一扫便看完一页密密麻麻的账目,迅速将厚厚的名册浏览一遍,将扬波家族在城内上千项资产都记在心里,并且将其中涉及公共服务的项目都挑选出来,最后圈定两样资产项目作为突破口。
“海水淡化和迷锁中枢,这就是我们手中最强力的武器!”罗兰敲了敲资产名册,唇角扬起胸有成竹的笑容。
“具体怎么做?”柳博芙还是摸不着头脑。
“第一,从前都是免费向市民供应的淡水,即日起平民可以继续免费领取生活用水,但是仅限家庭一日用量;经营者则根据其出售商品的增值额度加价,实际上就是征收一笔惩罚性增值税。”
“原价5个铜币一磅的面包,现在你提价2个金币出售大发横财?没问题!然而你烤面包总得先和面吧?和面是不是得用淡水?平民基本生活用水我无偿提供保障,你来买?可以啊,2个金币一桶爱买不买。”
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是吧?有本事别喝水,否则吸多少血全给我吐出来!
“我们不公开说这是‘惩罚性增值税’,一旦涉及税务问题难免落下滥用公权力的话柄,我们在商言商,把这称之为‘随行就市’或者‘价格歧视’,纯粹的商业行为,许你涨价就不许我涨价?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如果有人买了高价水,回头把面包价格提升到4个金币一磅,从顾客身上找补损失的利润怎么办?对付这种‘聪明人’,请看下一条——”
“第二,即日起调整迷锁服务,平民继续享受免费服务,对于工商业主,如若涨价幅度超过正常利润且不听警告者,取消对其住宅和经营场所的迷锁服务,安全问题概不负责,欢迎全城的小偷、强盗、买不起面包的饥民光顾那些失去迷锁保护的豪宅。”
迷锁笼罩不到的地方,阳光之下遍地是罪恶,现在轮到那些奸商尝尝底层人民的怒火!
柳博芙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方回过神来,迟疑地问他:“用公共服务卡他们的脖子,会不会有假公济私之嫌?”
罗兰忍不住发笑:“扬波家族多年以来一直以私人企业承担公共服务责任,按照你所信奉的自由市场规律,淡水和迷锁这样的稀缺资源早该涨价十倍百倍了,为什么事实上这些服务价格却很低廉,以至于人们都忽略了它们的重要性?”
“这都是公共生活的基本保障啊,如果价格提得太高,人们的负担就太大了。”柳博芙大声争辩。
罗兰还以一声哂笑,这一刻他仿佛魔鬼附体,说出来的话冷到骨子里,字字诛心:“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买不起就去死啊!不想死就自己去建迷锁,自己搞海水淡化,自由竞争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为什么没有其它私人资本进入这些领域?”
柳博芙简直哭笑不得,顿足娇嗔:“你别说气话好不好!迷锁和海水淡化工程成本之高岂是寻常人家能负担的,况且按照现有的收费价格,根本无利可图……”
“呵呵,明明手握稀缺资源却在进行无利可图乃至赔本的运营,然后你还自称是自由竞争的信奉者,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这……”面对罗兰一针见血的嘲讽,柳博芙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罗兰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如同雷霆怒涛一般不断轰击着她的心理防线,直至摧毁那道由守旧观念构成的堤坝:
“事实上你早就再用行政力量干预市场却还茫然不知,所谓的‘商业原则’不过是你沾沾自喜的幻觉而已,是时候清醒过来了,我亲爱的柳芭,我来到白鸥港的第一天就感受到这座表面光鲜的大都市存在巨大的贫富差距,社会阶层两极分化,白鸥港十六万民众尊称你为“公平女王”,拥护你爱戴你,可不仅仅因为你是一个讲信用的商人,更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你能够妥善经营这座城市,相信你可以带给人们公平与正义,相信你除了生产和贸易之外还会关注一下社会分配问题,如果你不动用行政力量,单纯靠所谓的市场手段,必然会让那些对你寄以厚望的底层民众大失所望,哪怕你依旧是一个讲信用的商人,却也不配坐在领主的位置上!”
“打开窗户看看吧,柳芭,看看面包店前排起的长龙,看看孩子们饥饿的面孔,看看母亲们悲愤的眼神,你的自由市场为这些社会底层民众做了什么?你的‘公平交易’在哪里?在这个市场里卖家可以选择不卖,买家不买就只能活活饿死,这种竞争真的公平吗?作为个体的穷人有什么资本与那些掌握生产资料的既得利益者博弈?当人们对当局感到绝望,就会转而自行组织起来谋求生存空间,为了活下去,穷人从来不怕与富人拼命,屁股下的火山即将爆发,这种时候你还死守着那套陈规陋习拒绝为人民主持正义,你正在渎职,正在亲手葬送你所深爱的城邦你懂吗!”
柳博芙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眼中含着泪光,说出来的话,语带哽咽字字痛心。
“我这辈子都坚信自由贸易高于一切,坚信自由竞争是一切社会活动的公平前提,为此一直与那些信奉重商主义的守旧势力不懈斗争,历经无数风雨从未改变初衷,甚至不惜损害我自己的利益贱卖扬波家族航运保险集团的股份,可现在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不就是在摧毁自由竞争?这岂不是又回到重商主义公权力干涉市场的老路?倘使如此,我这些年所坚持的原则还有什么意义?!”
罗兰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刚才被迫说了那么多冷酷的话,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想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全看柳博芙自己作何决断,而他只想给这饱受煎熬的可怜女人一些安慰和鼓励。
“理想与现实不可兼得的痛苦我能够理解,然而柳芭,非常时期就要采用非常手段,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生意,更是政治,当生意与政治冲突的时候你必须做出一个明确的选择,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商人还是领主,国难当头你到底要为资本说话还是为人民发声!”
柳博芙仰头望天,颈项白皙修长,仿佛一只悲伤的天鹅试图阻止泪水涌出眼眶。最后,她无比艰难的哽咽道:“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