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伍文翰在刻满最后两个房间后,墙面已经没有了位置,他开始在地面上刻字。但那时,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心理上的原因,字迹越来越凌乱,也越来越浅,最后没头没尾的结束了。但伍文翰最后研究的竟然是中国的酒文化,中国酿酒的方法,器具以及他对这些酒的品评,还有他不知从哪听来的一些酿酒的奇闻异事。看来,杜子辉关于酒神的故事,也不是凭空捏造的,至少伍文翰最后留下的文字,配得上酒神的称号。
在最后一个小房间里,小雷注意到,房间的正中有一块木板制成的墓碑立在地上。虽简陋,但显得庄重肃穆,墓碑的周围还特意用一些鹅卵石做了保护。小雷轻轻拂去木板上的灰尘,上面刻着六个大字“恩人杨公千古”。
从最后一个小房间出来,小雷发现,那条巷道延伸至前面一块巨大的石壁,就戛然而止了。那个石壁上隐约有个一米半高的石拱门的形状,只是石拱门被大石块完全填死,一点缝隙都没留下。
小赵抱着一本工程图纸,正比对着石拱门的位置。小雷走上前去,问他:“小赵,这个堵死的巷道又通到哪里?”
小赵向小雷笑了笑,把那本图纸递给小雷,“这本图纸是在那堆书里找到的,应该是当年大杨他们凿井时的施工图。我估计打井的时候,正是军阀混战的年代,大杨和二杨为了人身和财产的安全,修了这个地下洞穴,在遇到突发状况时,有个临时藏身的地方。从图纸上看,这条堵死的通道还要再往前延伸两百米左右,那么那头儿出口的位置,应该就是西面厂区的酿酒车间。”
“我记得何大爷说过,原来西边没有车间,是大杨二杨居住的小别墅,五十年代末时给拆了,修的车间。我估计,这条密道就是与大杨的别墅相连的,只有他俩知道出口的准确位置,当年拆别墅时,工人也没有发现。后来怎么给堵死了,我就不清楚了。”
小雷边听小赵的介绍,边看着这石壁之下,散落着大量的动物的白骨。各式各样,大的有猫狗的,小的有鸟类和老鼠的,足足铺了几公分厚的一层,底下的骨骸还有些火烤烟薰的痕迹,上面那些则完全没有了,白森森的一片,似乎还有不少齿痕,看着都让人后脊梁发冷。
小雷摇摇头,开始往回走,很多事真的不能细想,一琢磨伍文翰是如何在这个黑暗幽闭的井下世界生活了三十年,小雷的胃就开始痉挛般的抽搐。
这会儿,又有大批的工作人员从井上下来,带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施备开始调试,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则用大张的宣纸拓印石壁上的文字,这些人小雷并不认识,应该全是韩教授从中科院调过来的。人流穿梭,本来很宏大的地下洞穴一下显得局促起来。
在穿流的人群里,小雷看到老罗正蹲在石墙边的角落里,戴着深度眼镜,白手套,在地面的积尘中寻找着什么。
小雷在老罗身边蹲下,老罗也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道:“小雷,搞清楚死者的身份了?”
“罗叔,大致清楚了,死者是原来汽车三厂的总工程师,姓伍。六六年被打成潜伏特务,含冤投的井,没想到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就在井下生活了三十年。那个闹了二十年的偷酒贼就是他。”小雷仔细看着老罗从灰土中清理出来的毛发,石块和木炭,又问了一句:“罗叔,您这儿又有什么新发现?”
老罗抬起头,朝小雷苦笑一声:“我的发现只会把案子引入歧途,比如,地下的土壤是被污染的,钾,硫,砷,汞,三十多种元素超标,人别说在下面生活三十年,估计三年就要得败血症。你再看这些毛发,已经完全不是人类的体毛,它更近似于啮齿类动物。所以,落井时他也许还是人,出井的时候肯定已经不是了。”
“罗叔,他不是人又会是什么?”小雷看了眼老罗,老罗的神色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老罗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工作却没有停,他用镊子夹起一些毛发,放进塑料袋里,“小雷,这个问题你只有去问韩启明了,我只管研究他是怎么死的,死前可能的行为动机,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个案子本身的因果已经不重要了,而且不会有结果,很快我们就会移交给中科院,局里恐怕连档案都不会留,还好,大江不是个官迷,否则真会失望透顶了。”
“罗叔,你觉得这个人真的具有改变骨骼连接方式,进入常人无法进入的狭小空间的能力?”小雷即使看到了摆在面前的事实,内心里依旧有些偏执的本能作祟。
“小雷,这世界永远有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对地球我们的认识也只是非常表面的一层。人是否具备超出常人认知的能力,其实有时反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愿不愿意去面对。我干了四十年的法医,快退休了,碰上这么具尸体,也许是好事,不怕闲在家里憋得慌了。小雷,你还年轻,前途远大,倒没必要纠结在这件事上,好奇的话,只管来找我问,咱们爷俩喝点儿酒,也许我会说些不该说的话。”老罗朝小雷笑了笑,继续忙他手上的工作。
转回石室的入口,小雷看到大江依旧在和张书记聊着,张书记的神色已从最初的震惊,变得有几分的惆怅。见小雷回来了,张书记拍拍大江的肩膀说道:“现场的事儿,你们不用忙活了,交给韩教授他们吧,这里的东西对他们更有意义。我们局里出点儿警力帮忙维持一下现场秩序就可以了,估计他们中科院的人会在下面呆上一阵子。都回去休息吧,但这案子的保密级别,你们都清楚,再和底下的人叮嘱一遍,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大江和小雷答应了一声,便又坐着那个吱吱吖吖的绞盘升降机回了地面。小雷看大江情绪不高,问了一句:“江队,是不是没什么要再查下去的了?”
大江怔了一下,哈哈笑了:“后面结案的麻烦事儿,是张书记他们操心的,我们可以放假了,这些天,辛苦你了,没有你,我们还不知要走多少弯路。等曹成勇回来,我坐东,必须好好请你们吃一顿,地方你们定。”大江重重地在小雷肩上拍了一下,两人又开始慢慢往厂去外走。
“江队,那你答应李永水他们的事儿,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干?”小雷还是忍不住问了大江一句。
“我想把书名改成《京西酒神》,小雷你觉得怎么样?”大江转头答了一句。
小雷见大江神色郑重,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也跟着笑起来,“我觉得不错,江队你要真动笔,我可以帮着跑跑腿儿,收集收集资料,好歹我是你的助理啊。”
京西的夜色已深,本来灯火就比城里黯淡些,这会儿更显得深沉,微风轻拂,杨柳垂枝,还有阵阵丁香的香气传来,让人无比的惬意。几周紧张的工作,让大江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状态,而现在漫步在幽静的厂区小径,一股疲乏感油然而生。但此刻,大脑仿佛与身体是脱离的,大江脑子里依旧满是各种各样的疑问。
“小雷,这案子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但其实里面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东西,比如,当年伍文翰投井,怎么会幸存下来的?一百多米深的井落下去,他身上本来又有伤,下头没有治疗的药物,怎么可能活下来?再比如,伍文翰在发生地震,巷道垮塌的那一年,是靠什么在地下生存下来的?还有,从井底爬上井沿,攀岩高手也未必做得到,伍文翰一个文弱书生是怎么做到的?最让我不可理解的,是他的酒量,再怎么练也不可能从一两的量练成一两斤的量。”大江边走边和小雷念叨着。
“江队,也许古人说的羽化成仙,渡劫成神的事儿是真的吧?刚刚在井下,我碰上老罗,他说可能落下井的是伍文翰,而爬出井的,已经不是他了。我想了想,确实很有道理。这两年和曹队办了太多有头无尾的案子,自己倒是悟出了点儿东西,有些案子,没有结果比有结果更好,有些案子,忘记细节比推敲细节更接近真相。与世界相比,人类的认知永远显得微不足道,也许酒神是这个故事最好的注释了。”听上去,小雷似乎什么也没说,但似乎又把一切都解释了,大江不得不感叹,中国文字的伟大之处,大繁至简,大简而若繁。
(仕途虽赫奕,常思林下的风味,则权且之念自轻;世途虽纷华,常思泉下的光景,则利欲之心自淡。鸿未至先援弓,兔已亡再呼矢,总非当机作用;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才是了手工夫。--《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