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的初夏,北京比往年热得晚些,清风垂柳,岸绿莺飞。曹队和曾茜去内蒙旅行结婚,小雷进了特别案件调查处,忙的踪影不现,虎坊桥的小院,来的最多的变成了北京文玩圈的朋友。
那两年,正是盛世收藏的开端,文玩行的生意渐渐火爆,拍卖会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琉璃厂的玩家们在京城老许的带动下,没事儿就聚到小院切磋交流,喝茶聊天。我虽然对古董这行并不精通,但聊聊一件东西背后的历史和人物,还是兴趣浓厚。
这圈子里,让我佩服的人不多,一个是颇具传奇色彩的马先生。他原本在影视圈混的风生水起,一夜之间扎进了收藏界,手上东西之好之精,快赶上博物馆的藏品。东西多了,干脆弄了个自己的私人博物馆,开了圈子里的先河。更厉害的是他历史知识深厚,聊天讲故事不按套路,一人聊一下午,听者全然没有厌烦感,反倒是越品越有味道。
还有一位是琉璃厂的冯爷,资格老、声望高,眼光又毒,最爱听的是他讲自己淘东西的趣闻,智慧与手段共舞,机缘与见地齐飞。冯爷最是传奇的是经常去各个拍卖会捡漏,本不起眼的东西,经他手上一过,立时身价倍增,卖家没有不捶胸顿足的。冯爷的三个儿子里,只有老三继承了冯爷的衣钵,自己喜欢,悟性又好,加上冯爷的点拨,在圈子里也有很响亮的名头,外号叫冯不过,那意思是善捡漏又很少走眼,好东西那是绝不放过。
冯不过和老许是多年的朋友,自然也是小院儿的常客。
但这些日子,冯不过常带一位叫廖焕生的理工大学老师过来,这个人我以前从没见过,冯不过对廖老师非常尊敬,以他的家学再加上心高气傲的性子,他推崇备至的一定是少有的圈内高手,可偏偏这廖老师似乎对文玩兴致不高,很少掺和进老徐和冯不过他们的清谈,倒是对哲学非常有见地,爱翻我家里的闲书,一来二去,也不管在院子里聊天的冯不过,喜欢和我在一边聊聊哲学,谈谈历史。
他虽然在理工大学是个教系统自动化的老师,也是正牌的清华物理系的毕业生,但对哲学和历史的研究很深,现在还开始着手研究宗教史,让我大跌眼镜。不过廖焕生的治学方式非常传统和严谨,就是看书。他那会儿的课不多,每天看书的时间超过十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淘书。
北京各大书店,他是绝对的大主顾,还经常跑琉璃厂去淘善本,这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事业了。善本书更多是作为收藏,作为一种高端的文玩品类出现的,因为它本身不好保存,相对稀缺。但廖焕生买回来是真看,像是看一般书一样的看,还直接在书上做笔记,或者撕下一页来做剪报,经常弄得那些老善本面目全非,连我一个收藏圈的门外汉看着都心疼,他却跟没事儿人一样。他这种视文玩如粪土的劲头,让我很怀疑他是怎么混进文玩圈,跟冯不过成了莫逆,又是哪来那么多钱供他这么个造法?
廖焕生进入文玩这圈子,按冯不过的说法,就是平地一声雷,突然出现,声名骤响。冯不过认识廖焕生是在潘家园古玩市场的早市上。
那是九四年秋天,冯不过天刚亮就去潘家园转悠。前些天有朋友告诉他,早市里有几个山东过来的农民,手上在出一些来路不正的货,有瓷器,有玉器,有石雕,还有几个镇墓兽在卖,估计是刚倔了个宋代的古墓,东西规格不低。
冯不过心里来了兴趣,一大早就进了市场,看能不能撞见那几个山东人。在市场南面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冯不过发现了目标,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和一个蹲在地上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聊着什么,看地上摆在一条破褥子上的东西,应该就是他那朋友告诉他的山东农民的摊子。
冯不过拿起地上摆的一个半尺来高的陶俑像,上下端详了一下,看造型,看制作工艺,看陶俑破损断口处的陶土质地,应该是宋代的东西无误,只是这地上的东西,做工较为粗糙,用料,塑形都不太讲究,应该是个一般富户的墓葬,价值不是很高。冯不过正想问问价格,忽然听到了旁边那老师模样的人,和山东汉子交谈的内容,一下被吸引住了。
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就是廖焕生,他显然前一天从那两个山东人手里买了件陶香炉,一直在问那山东人,手上是不是还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山东人叹了口气,说原本是还有一个,在家里不小心给弄碎了。廖焕生又问他,是不是手上还有个一尺多高的大号铜香炉?山东人一听这话,立刻警觉起来,不住的上下打量着廖焕生。
古玩这圈子最忌讳的就是刨根问底,非要问卖家东西的出处。冯不过心里琢磨这老师定是个新手,不懂行里的规矩,可看那山东汉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困惑,看来是被廖焕生说中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可廖焕生又是如何知道山东汉子手上还有个铜香炉的呢?
廖焕生抬眼看了看山东汉子,用手扶了扶眼镜,不咸不淡的又问了句,“要是那香炉已经出了手,不知道那把黄铜镇纸还在不在?”
山东汉子惊得倒退了一步,盯着廖焕生,半天说不出话来,但眼中渐渐露出狰狞之色,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廖焕生慢慢站起身,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也算你老主顾了,我是真想买两件儿东西,你放心,和别人多的我也不会说。”
山东汉子明显是思想斗争了半天,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从身后的蛇皮袋中拿出个报纸包的小包,飞快打开,是个尺把长的黄铜镇纸,看做工簪刻颇有些古意,也还算精致,应是件不错的东西。
冯不过想想也是,山东人毕竟干得是见不得人的买卖,人家对你手上东西的来路,数量都门儿清,还是坦白一点的好。
廖焕生也不去接那把镇纸,从兜里摸出五百块钱,递给山东汉子,“就带了这么多,你看行不行?”
山东汉子接过钱,数也不数直接揣进兜里,把镇纸重新用报纸包了,递给了廖焕生。廖焕生谢了两句,夹着东西走了。两个山东汉子看他走了,东西也不卖了,破褥子一卷,怱怱地离开了市场。
冯不过心想,这人买东西砍价的本事真是不得了,先把底探清了,既不吓唬,也不威胁,还让卖家乖乖地便宜出手。但这一定是买通了山东人的同伙,否则,如何能判断出来那些人手里都有什么东西?人心思缜密若此,可就不是一般人了。
冯不过有心和廖焕生交个朋友,就远远地跟了上去,想找个机会搭个讪,聊一聊。
可更让冯不过惊讶的是,廖焕生拿着那镇纸,七拐八拐出了潘家园,往东北方向走了出去。那年的潘家园大门出来,沿马路往北走几步,临街有一片装修的比较高档的店铺,是专门接待那些老外和港台富商的铺子,虽说也一样卖些仿货,但里面也有些价格不菲的真东西。
廖焕生明显不是去串铺子的,他很快拐进了一家叫齐古轩的店里,这店门脸不大,在这街上并不起眼儿。铺子的掌柜明显与他相熟,看了看镇纸,点了点头,回身就去抽屉里拿钱。
冯不过连忙进去,向廖焕生问道,“请问您这镇纸打算买多少钱?”廖焕生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店铺老板转过脸来,一脸的怒气,“懂不懂规矩,戗货也不能进我店里,你哪的?…呦,这不是冯三爷,稀客稀客啊?怎么,您能看上这小玩意儿?”店铺老板转过身,看清了冯不过,立马换了张笑脸,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如沐春风的笑脸。
“老李,生意不错啊,河南来这儿六九城开店的,我就看好你,脑子活,朋友多,路子野,这一进一出又是两三千。”以冯不过在北京文玩圈里的声名,这些店铺小老板自然是要百般巴结的,和冯不过交上朋友,就相当于进了文玩圈里的长安俱乐部、欧美同学会,那是身份的象征,花钱买不来的招牌。人家金口一开,赞上两句,就是地摊货,平地价钱也能翻个跟头,况且人家老爷子是谁啊。
“冯三爷取笑了,我这儿的东西还不是排着队等着您来掌掌眼,怎么着,您喜欢这镇纸?直接拿走呗,咱们还谈什么钱啊,显俗了不是。”李老板说话的功夫,茶已经端了上来,茶叶如针,根根竖立,热气微淼,茶是好茶。
(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枳焉。鸲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矣。地气然也。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