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北风在那个夜晚终于开始刮起了,院子里树上的最后几片落叶,被风卷得一干二净。屋檐下的燕子一个月前就搬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巢。
屋里我点起了蜂窝煤炉子,倒不觉得冷,只是大家已没了最初谈话时的兴奋。我们其实都已经感觉到,越接近事情的真相时,反而越无能为力。这是一种两难,知道现在的状况,在当下而言,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但这种结果是用一种你无法接受的方式获得的,可如果你不接受,那么很多人的生活将就此改变。
显然,曾茜的烦恼也是如此。我把这几天我的调查结果告诉她时,她没有震惊,也没有疑惑,非常平静的接过我递给她的香囊。淡淡的问了一句“常叔叔,你说我到底是不是该接近王晓慧?我总担心,因为我们的介入,最终这个家庭会走向悲剧的结局。”
我点点头,“是的,真相一旦公开,每个当事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所以,无论真相如何,我们彼此应该有个约定,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
曹队和曾茜点点头,曹队还是说了一句:“老常,那个妖庙就那么留着吗?它是不是还会害更多人?”
“佛经中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你们说,为什么杀人如麻的人停止杀戮便可以成佛,很多人一生向善,谨言慎行,却成不了佛呢?”我并没有直接回答曹队的问题,见他们俩都不吭声,又接着说:“可见,能否成佛成道,善并不是一个唯一的因素,还需要其它方面的修行。你们也可以把那个三首狐仙所做的,看做是它修行的一部分,是它修仙成道的一种方法。谢曼红知道了自己身体上的问题,无法解决,她思虑过重,这个结果,对她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王晓慧本已经溺水身亡,对她而言也是一种生命的延续,陆青呢,没有现在的王晓慧,他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种伤痛。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过多介入的好。”
听了我的话,曾茜又慢慢说道:“常叔叔,我有时也在想,如果我们没有去乌拉牧场,没有去达盖山,狼王和草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也许会吧,但我们毕竟是狼王完成渡劫的重要因素,你只有把它归结为命运,不必用善恶好坏来评价它。小曾,我在想,我们只差一环就可以复原这个故事,但我们不能再用之前的方法去调查,你说的对,再查下去,陆青和王晓慧知道了真相,那就真的会以悲剧收场了。所以,下一步的工作只有你来做。”我停下话头儿,望着曾茜。
“常叔叔,你说吧,我怎么做呢?”
“只有让王晓慧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出真相,才能不对事情本身产生更大的影响。曹队,你还记得三六零那案子里,周老爷子的小儿子周程不?”我又看了看沈默了半天的曹队。
“你是说用催眠术?”曹队有点似懂非懂地望着我。
“没错,所以小曾,你把香囊交给王晓慧,香囊里原来装的是几味安神养身的中药,让人能更好的进入睡眠状态,估计是为了便于狐仙托梦,我把里面的中药换成了刺激神经活跃的药,估计过几天王晓慧就会受到失眠的困扰,你再想办法建议她去做一下催眠治疗,说你和周程是很好的朋友,带她去见周程就可以了。”
事情的进程非常的顺利,周程对这件事大感兴趣,一点没有推脱。而曾茜一周后也说服了王晓慧,在十二月初的一个下午,王晓慧去了周程的诊所。
整个治疗的过程,持续了三个下午,周程告诉我,事情远远比我们原来预想的要复杂的多。一方面,在王晓慧的身体里,有两个完全独立的灵魂,王晓慧的本我和一个叫谢曼红的女子,当然,在周程的专业领域,更准确的说应该叫人格分裂。
另一方面,周程以前接触的患者,人格分裂往往是与生俱来的,另外一种隐藏的人格从出生就会存在,但一般不会主宰本我,只是在特定的场合才会出现,而王晓慧的隐藏人格,明显是后来才具备的,而且时间不长,最关键的是,这种在周程看来应该是隐性人格的谢曼红,完全取代了王晓慧的本我,主宰着王晓慧的身体。一般来说,本我丧失,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有很多违背常理的思维方式和行为等等,但王晓慧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
另外,人格分裂的患者,他的隐藏人格往往有很多缺陷,充斥着狂躁、反叛或者暴力的特征,发病过程是一种长期被压抑后的释放过程。但王晓慧的隐藏人格,平静,安详,完全是一种善念的流露,这让周程很震惊。
在整个的治疗过程里,周程做了录音和笔记,治疗结束后,就匆匆来到我家。我、曹队、曾茜对着录音机,慢慢听了起来。
王晓慧进入催眠状态非常快,没有任何内心的抗拒,但她开始叙述时,声音有了很大的变化,起初有一点点模糊,接着一切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
周程:“你现在内心平静,周身舒适,请仔细思考一下自己的过往,之前的经历在你的大脑里一幕一幕的出现,很好,保持自己审视自己内心的状态,然后开始介绍一下真实的自己吧。”
王晓惠:“我的名字是谢曼红,王晓惠是我曾经的名字,但她并没有离开,她还在这个身体里,有一天她会重新回来,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
周程:“如果我称呼你谢曼红,那么你可不可以讲一讲关于你的故事?”
王晓慧:“曾经的谢曼红己经不在了,当你的生命与一个你爱的人在一起时,生命不完全属于你自己,对不对?爱不单单是一种感受,更是一种责任。”
周程:“我可以理解,但这样的感觉还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请原谅,我并没有这种感受。”
(王晓惠轻轻笑了一声,大概停顿了十几秒。)
王晓惠:“我知道,真正有这种感受的人并不多,我和陆青从相遇到结婚,一切都美好的像个梦一样,可越是美好,我越是担心会有缺撼。”
周程:“夫妻两个人平时吵吵架,堵堵气再正常不过,但应该没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吧?”
王晓惠:“当然有,对我来说,就是孩子。陆青非常喜欢小孩,他的工作很危险,有一次他负了伤,在病床上对我说,他很害怕,怕有一天万一不在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会很孤单,他一边流着泪,一边说等伤好了,我们就赶快要个孩子。”
王晓惠:“但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敢告诉他一件事。我们家族里,有个奇怪的事情,每一代人里总会有一个女子的不能生育,我的姥姥告诉我,这个怪事己经延续了十几代人,是天意,也是个诅咒。而且被诅咒的女子,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
(王晓惠停顿了几分钟,周程并没有插话进去,屋里只剩下录音磁带转动的声音。)
王晓惠:“在认识陆青之前,我就知道这件事,但并不为它担心,我虽然是个独女,但妈妈的姐妹很多,我的表姐妹有七个。我的三姨没有孩子,但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生活得很充实,很快乐,和三姨夫的感情也很好,虽然三十八岁那年就去世了。有时我也想,如果那个诅咒真的降临在我的身上,我也一样可以过得很愉快。”
王晓惠:“但在认识陆青之后,这一切发生了变化,他想要个孩子,他的爸妈也盼着,我自己也非常非常想。我害怕了,我每天都在祈祷,诅咒不要发生在我身上,但是,我的表姐表妹一个个都结婚生了孩子,我慢慢绝望了,老天不会让故事完美的,我得到的太多了…”
(王晓惠开始低声抽泣起来,谈话也中断了,这抽泣声持续了几分钟,我相信,周程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从抽泣声中听到了很多,不愿打断她)
王晓惠:“我那段时间去了很多医院…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吃了很多人一辈子吃的药…我每到一个寺庙都虔诚的去拜,希望有奇迹发生…我每天都和小孩子呆在一起,帮助那些有残疾的孩子,想让老天爷看到,可怜可怜我…但都没有用…我就是这一代唯一被诅咒的人…”
王晓惠:“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怕…我怕陆青知道,他知道了,就不会再要孩子,宁可陪着我。我不希望因为我,他选择放弃…也许我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我不在了…陆青他一个人怎么办?他只有一个人了…”
(王晓惠的抽泣声再次响起,坐在一边的曾茜也开始抹着眼泪,当真相渐渐摆在大家面前时,心情反而格外的沉重。但也就在这时,抽泣声渐渐停止,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录音机里跳了出来。)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人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