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翠烟笑了笑,姿势优雅,徐徐向她走来,她眉眼含笑,轻染脂粉,一身朴素衣裙,宛若民家女子。
唐谷溪身子僵了一刻,又突然放松,凝视着翠烟,满脸不可思议,“翠烟姐姐,你怎在此?”
她是想问,骆王妃……怎会在此?
翠烟自然知道她疑心何事,可却不疾不徐,不慌不忙,挨着唐谷溪坐了下来,一边拿过床上挂着的披风,给唐谷溪搭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笑道:“姑娘何必如此心急呢,也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司袖见她进来,慢慢退了出去。
“翠烟姐姐……”唐谷溪眉头微蹙,凝望着翠烟,心头涌上说不出的辛酸,一瞬间,泪水便又再次溢满眼眶。
翠烟见状,眉眼低垂,伸手为她紧了紧前襟的披风,淡淡道:“奴婢知道,姑娘是想见王妃娘娘,不用着急,娘娘即刻就过来,姑娘万莫太过伤心激动。”
奴婢?
唐谷溪默默一怔,翠烟在她面前自称奴婢……
她是骆王妃从南国带来的侍女,是在骆王妃身边侍奉多年的侍女,自然也是南国王宫里的奴婢了。如今,她在宫中做事多年,想必也不是丫鬟了,该是姑姑才对。
一时,新愁旧绪汹涌而来,齐上心头,唐谷溪再也克制不住,只觉得胸口发堵,喉咙酸涩,伏在翠烟肩头哭了起来。
“公主……”翠烟抚上她的后背,红了眼眶,“奴婢已全知晓了,不过是乔疆与凉禹的战乱一事,公主为何要寻短见呢?无论何事,可不能想不开啊。公主可知,若是你有了好歹,王妃娘娘可怎么活?你是她在世间……唯一嫡系的侄女啊!”
“翠烟姐姐,”唐谷溪抬起头来,满脸泪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翠烟掏出手绢,低头抹了抹眼泪,抬头笑道:“公主还不知,风月阁的十三娘,便是王妃身边的人?”
“……什么?”
“十三娘和奴婢一样,皆是王妃娘娘身边侍奉的宫人。当初,清婉公主由南国嫁过来,从故国宫中带来了数十个丫鬟,后来两国事变,南国消亡,骆妃娘娘去跟大王质问,大王恼羞成怒,一怒之下,杀了娘娘身边的侍女太监数十人。那些资历老的姑姑,全被杀了,唯独剩我俩年纪小的,被娘娘拼死保了下来。”
翠烟轻叹一口气,“后来,娘娘身边换了人,未央宫内整革一新。为了寻找流亡在各地的宫中族人,也为了打探消息,娘娘才将绛云送出了宫,来到这风月阁内,沦落风尘……”
唐谷溪静静听着,只觉耳边惊雷轰鸣,心中翻滚不已,震撼万分。原来十三娘,曾为骆王妃的侍女,曾为南国宫中旧人……为了寻回族人,为了协助王妃娘娘,她竟从妃子身边一个精心侍奉的清白侍女,沦为一个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的妓女……
“那司袖、司墨……”唐谷溪眼帘微颤,喃喃问道。
“司袖、司墨,还有琴、棋、画、羽、竹、韵、弦、扇、裳、缕,这十二位女子,皆为骆家宗亲后人,她们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当初,王室族人被遣去流放之地,在途中不堪劳累,有的累死、有的病死,还有的,反抗不成被打死……她们便成了孤儿。王妃得知后,买通官吏,费尽周折将她们带回,却又不知该如何安置——既得保全她们性命,又不能让宫里人知道。无奈之下,便把她们送来了这里,由绛云一手调教,也算做了她的左膀右臂。”
“绛云……便是十三娘?”唐谷溪心里明白,却还是问道。
翠烟点了点头,“她本姓杨,为了隐讳,改称梁了。”
本姓杨,为了隐讳,改称梁了……
她们竟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如履薄冰,便是一个姓氏,也不敢保留自己的,可见这数十年,她们活得该有多不易,身为南国的侍女、贵族后人,如今在西州的天子城下,竟活得如此战战兢兢、如此食寐不安。况非短短一两年,而是整整数十年!
而她,她唐谷溪,身为南国唯一嫡系的公主,身为骆王妃的亲侄女,在面对师娘道出的血淋淋真相时,却是一味地逃避,一味地拒绝……
她从未像如今这般讨厌过自己:自私,任性,贪图安逸,目光短浅,胆小怕事,畏畏缩缩……
她是当真以为,如今的天下之景,便是太平盛世了?由此,她便有了借口不去搅动风云,由此,她便得以逃脱。
可是,天下的盛景,再过繁华,也不是骆家的繁华啊!
在边塞的流亡地,在西州的深山田园中,尚有流亡的宗室族人,尚有忠心昭昭誓不为官的旧臣老朽,尚有隐居山林剃发为僧的避世南人。
天下一日姓周,他们便一日不成活。天下一日被冠以“西州”二字,他们便永生见不得天日。
“公主。”翠烟轻轻唤道,将她从思绪中抽回。
“翠烟姐姐,娘娘呢?娘娘在何处?”
“今儿是娘娘每月出宫的日子,公主记住了,每月的十八,王妃娘娘才能出宫。但尽管如此,还须小心些,一旦露了马脚,为大王所知,那娘娘怕是要受苦了。”翠烟说着,便站起身,扶着唐谷溪离了榻,缓缓向门口走去。
“娘娘在隔壁,十三娘也在,二人正说乔疆与凉禹的战事呢,想必公主也是为此事而着急的吧。奴婢不知公主忧心何事,见了娘娘,不必隐瞒,只管将心中所虑道出,娘娘定会帮助公主的。”
唐谷溪点点头,二人已来至隔壁门口。
翠烟收回手去,缓缓推开了门。又赶忙回来搀住唐谷溪,二人一并向里面走去。
“溪儿。”
唐谷溪闻声愣住,扭过头去,只见从右侧暖阁缓步移出一个明媚妇人,一身华服,较之宫服却又清淡许多。她端立于此,嘴角含笑,凝视着自己。
许久不见,她看起来竟又亲切了不少。
“溪儿……”骆王妃再次低唤,声音哽咽。
“姑母。”唐谷溪喃喃道,缓缓转过身,面朝骆王妃,眸光触及她面孔的那一瞬,泪水夺眶而出。
“姑母……”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骆王妃红着眼圈,疾步上前,弯腰将其扶住,沉默着,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胸中,一句也道不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