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鸾的肩头望过去,四个乞丐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脸色灰黑,显然是中毒身亡了,就像那几个被自己刺伤的凶徒一模一样。
一把砍刀就断在兰月儿的脚前,鲜血浸湿了她的雪白绣鞋。眼前的一切既血腥又离奇,让这个为了心上人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天真少女也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一样茫然和恐惧,望着满地的死尸,就算心智再坚强的人也都把头别了过去,不敢看这人间修罗场。
躲在人群中的风大虾也是一脸迷惘,甚至忘了他手中尚掐着半截竹竿,而竹竿的另一半正插在一个乞丐的胸口。
只是他惊诧的该是--谁打出石子点了那四个凶徒的穴道,让那半截竹竿毫无悬念地刺进其中一人的心脏?又让其余凶徒不得不咽下嘴里的毒药,自杀身亡?
「别找了,那...不是书雪。」常威只远远望到了那素衣少女隐入缨子胡同的最后一道身影,那惊鸿丽影速度之快绝非书雪所能达到,想来该是唐锦衣了。
「倘若真的是书雪就好了。」一缕惆怅伴着相思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常威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走吧,待会儿官府来了,大家有嘴都说不清。」众人这才似清醒过来,顿作鸟兽散,就连风大虾也趁乱跑掉了。
眨眼功夫,大街上空荡荡地只剩下常威与青宁三人,还有傻愣愣站在街中央的兰月儿以及几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尴尬伙计。
「月儿,谢谢你。」
常威快步走上前去,将少女拥在怀里。虽然莫名其妙地遭到攻击,可看到少女一颗淳朴可爱的心也算有所得了。
少女顿时满脸红晕,手足无措,僵在常威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听到宁馨轻轻咳了一声,她才慌忙从常威怀里挣脱开来,跪在宁馨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却是憋出了一句:「民女见过郡主千岁。」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全没有方才挥舞菜刀时的勇敢。
「妹妹起来吧!」宁馨脸色虽然有点惨白,却依旧含笑将兰月儿拉起来:「没想到在你家吃了一回冰镇河鲜,倒让我们成了姐妹。」
却不期然望了青鸾一眼。
她已经知道常威要纳兰月儿为妾,也知道常威并不十分在意这个女孩,这反而让她容易接受兰月儿,大概在她眼中,相貌毫不出奇的陆昕才是她的劲敌。
「郡主...」兰月儿一时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又羞又喜,却不敢正眼看人,只是诺诺道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月儿,你别叫郡主,显得生分了,就叫她姐姐吧!」常威顺水推舟,兰月儿受宠若惊,甜甜地叫了宁馨一声「姐姐」。
青鸾却只和兰月儿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俯下身去查看凶徒的身份死因。
常威心里暗叹了一声,若说处事之圆滑,不再受青龙会条条框框约束的青鸾还比不上小她整整五岁的宁馨,就像她那把明霜剑,剑一出鞘,虽然每有慈悲之心,却总要见血而回。
「师姐,从兵器服装上是绝不会看出他们的来历的。」那十几个乞丐分明抱着必死的决心,显然事先早有周密安排。
「就像这砍刀,定是才在地摊上买来的,倒是可以问问地摊的老板,这些人说话是什么口音。」
「贱妾猜想他们十有八九是军人。」青鸾轻声道,经历过招宝镇一战,她多少对军人的气质有了了解。
常威点点头,心思却飞快转动起来:「兵马司的士兵虽然也是军人,可就算是廖喜大概也无法说动养尊处优的他们前来送死吧!是蒋逵的父亲蒋云松不明就里要为儿子出口气?他倒是做过燕山左卫的指挥使,甚至自己的部曲还养在家中,再养些死士也大有可能,只是凭蒋家和清远候府的关系,好像没有必要使用这么激烈的手段吧?!」
可除了廖喜和蒋逵,李隆可是没得罪过什么人,究竟是谁欲置自己于死地?甚至不顾锦衣的职位和宁馨尊贵的身份?
刚刚查验了四具尸体,西城兵马司的人就到了,行动如此之快,想来廖喜平素训练有方。
见到近三十具尸体,带队的头领也傻了眼,一面吩咐手下保护现场,一面派人挨家挨户录取口供,又差人飞报上司。
不一会儿,廖喜匆匆而至。听了属下的汇报,他才阴沉着脸走过来,随便一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大人受惊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这么多凶徒行刺郡主殿下!廖大人,你西城治安管得好得很嘛!」
廖喜狠狠瞪了常威一眼,却不得不向宁馨施礼:「下官眼拙,不认得郡主,望乞恕罪。暴民行凶惊扰鸾驾,下官之罪也。」见宁馨梳着牡丹髻,神色便有些惊疑。
「暴民之罪与大人何干?」宁馨微笑道,廖喜颜色稍霁,却听宁馨续道:「不过,皇帝哥哥今天去显灵宫替万民乞福,往来皆路过此地,这些暴民是不是行刺皇帝哥哥不果,转而向本郡主行凶呢?」
常威暗自好笑,这丫头真能牵强附会啊,这么一说,可够廖喜喝一壶的了。
果然见他额头已渗出汗来,讪讪道:「这个...郡主...不会吧,是不是李大人得罪了什么人前来报复?」
「哦?这么说是廖大人指使的喽?」宁馨脸色一沉。
廖喜明白是宁馨有意刁难,脸色变了数变,最后低声下气地道:「郡主大人大量,就别和下官一般见识。下官这就去缉拿凶手,给郡主一个交待。」
「我一女流之辈,要什么交待!有什么交待,还是跟我夫君说吧!」
常威道:「廖大人,郡主体谅你做官的难处,在下也不强逼你。半个月内,在下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别怪我锦衣无情。再说了,你西城治安这么差,如何保证得了皇上的安全?」
其实,出这么大的乱子,已经不是李隆或廖喜所能压得下来的了。
上报给皇上,自然有廖喜的好看,届时常威有的是机会落井下石,没必要非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常威也只是出言讥讽他两句便罢手。
廖喜知道轻重缓急,不与常威争那口舌之利,吩咐自己的得力干将与顺天府的人一同开始查验尸体,他则询问起事情的经过来。
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清楚,告诉兰月儿耐心在家中等候喜讯,常威带着青宁两女扬长而去。
松懈下来的宁馨才觉得后怕和恶心,短短的一段回家路,她两次叫停了马车,伏在车辕上大吐,几乎把苦胆都吐了出来。
其实,她不是没伤过人--按照蒋迟的说法,宁馨郡主刑罚之厉,在这些天璜贵胄中都相当有名,只是在她心目当中,下人和人还有一定的差距,而她也是才开始学习如何给予下人适当的尊重。
当一具具尸体像小山一样堆叠在一起的时候,这种震撼绝非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所能承受。
看她亲自查看大门的门闩是否插牢就知道她心中是多么恐惧,落在常威眼里,心头一阵酸楚,竟让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李隆在京城混得可真不如意啊!
不过,对头实在是太愚蠢了!想用这些不入流的人物暗算,真是把自己看得太扁了!
就算自己不是常威,好歹也曾在一品楼痛殴过通达的十几条汉子,何况以李隆和宁馨的身份,给主事者安上个谋逆之罪也大有可能。
温言开解了宁馨一番,她的心思才渐渐平静下来,嘱咐青鸾好好照顾她,常威匆忙赶到了长宁侯府,向蒋云竹通报了整件事情。
蒋云竹吃惊,知道不可等闲视之,虽然他立刻排除了他大哥蒋云松是幕后指使的可能,但他还是亲自走了一趟,很快,蒋迟、蒋逵就随他一起回到了长宁侯府。
「贤侄,太后很喜欢宁馨那丫头,又是亲戚,找个日子让宁馨进宫陪老人家唠唠家常吧!」蒋云竹还是怕暗杀的目标是宁馨,故而想让宁馨入宫暂避:「再说,有太后出面,婚事也容易说。」
常威诺诺,心中却并不如何愿意,后宫本多秽恶,再听肖连云嘴里的皇上比荒唐的先帝强不了多少,其实这个常威也是亲身体验过,他可不想宁馨在宫里吃了什么暗亏。
不过对蒋云竹而言,他已经做足了姿态,便说自己精神不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自己搂着小妾寻欢去了。
见蒋云竹离开,蒋逵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讥笑:「李兄,为人嚣张也需要本钱,本钱何来?同宗同族、同乡同学、同科同志。像你那么得罪人,早晚成为孤家寡人。成了孤家寡人,还用得着暗杀你?大家吐口吐沬就淹死你了!李兄,吃一堑长一智吧!」
「四弟,你的嘴还真不饶人。」
蒋迟的大笑冲淡了屋里的尴尬,蒋逵是个出色的戏子,他把对李隆的怨愤之情诠释得清清楚楚,蒋迟自然要出来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能这么说,那张家兄弟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以前也没见有人敢吐他丫的吐沬!再说了,清远候府与蒋家是什么关系?那是同气连枝的亲戚,明着是对李隆对清远候,暗地里没准儿就是冲着咱蒋家甚至皇上去的,咱蒋家得罪的人可着实不少啊!」
听蒋迟也如宁馨一般上纲上线,甚至有过而无不及,常威心里一阵感慨,如果皇上听信了蒋迟的话,宁馨遭暗杀一事则成了肃清朝中异己分子的上好借口,而这就是政治吧!
蒋逵不易为人察觉地偷瞥了蒋迟一眼,目光颇为复杂,既惊讶,又艳羡嫉妒。
蒋迟自出任刑部主事之后,锋芒渐露,此刻已经引起了蒋逵的警觉和重视,原本被认为是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的大哥,竟是深藏不露的少年俊杰。
「大哥说的是,案子发生在粉子胡同,顺天府和西城兵马司都难逃其咎。顺天府尹杨祚昌虽说是昭武派,可他是张鹤龄的儿女亲家;那西城兵马司指挥廖喜更是和天启派的几个死硬份子过从甚密,现在虽然收敛了,日后有机会会不会翻案可就难说了,正好借机整治他们一番。」
「还是四弟聪明!不过,杨祚昌虽然为人奸猾,但行事缺不偏不倚的,像二叔购地,张延龄阻拦,杨祚昌也没帮着他亲家兄弟,皇上倒是很看重他,不若把目标对准了廖喜一个。」
「区区一个六品兵马司指挥,犯得着费这么大动干戈?这岂不是用红衣大炮打蚊子?!」蒋逵不以为然道。
「别小看廖喜,动他可是连着筋带着骨哪!再说,四弟,你哥他身子骨差,没法出来做事,你也满二十了,该出头帮皇上和蒋家忙了,一个六品指挥,正适合你的身份吧!」
「东山,不是我挑拨你们兄弟的关系,蒋逵此人心胸狭窄,恐非西城兵马司的得力人选...」
「子陵,你或许不知,日安他活不了多久,太启势必要继承我大伯的爵位,拦是拦不住的。而皇上没做过太子,东林又欺皇上年幼,把持朝政多年,皇上自己的亲信大臣寥寥无几,自然要借重外戚,蒋家少一辈哥六个,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常威心道,我当然知道蒋遥已命在旦夕,而蒋逵接任西城兵马司对自己更是利远大于弊,不过常威还是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论起来,令弟蒋远稳重多了,是更适合的人选。何况,沈篱子胡同的工程也需要自己人帮忙照看...」
「太启就是自己人嘛!」蒋迟笑道,只是眼中却倏地闪过一丝异色。
「无畏,你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还有,你的胡子哪儿去了?」常宽一脸惊讶,可还是依常威之言,让汪秀嫣去了外间。
「大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常威一脸无奈,把晚上遇袭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你就是宁馨郡主的夫婿?!你不是要跟长安公主成亲吗?这怎么办?」
常宽吃惊地道,随即摇着脑袋道:「不对,我虽然只听到传言,说宁馨郡主在京城找到了夫婿,可那人的名字好像叫...叫...」
「叫李隆对吧,大哥,我就是李隆啊!」
常宽「腾」的一下站起,神情紧张地望了房门一眼,看房门紧闭,又听常威说来得秘密,他似乎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无畏,你怎么这般胡闹!叫人知道你冒名骗娶郡主,死罪啊!」
「可扮作李隆是皇上的圣旨!」
「皇上也胡闹!」常宽脱口而出,神情一松,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狠狠瞪了他一眼:「总之...是胡闹!」
常威把前因后果仔细叙述一番,又道皇上有旨,让自己不得泄露身份,常宽这才颜色稍霁,笑道:「你也该骂,遇到难心事了,才想起大哥来。」又问袁可立、傅舟子知不知道此事。
常威摇摇头,其实当初他曾犹豫过,究竟先找谁更适合。
傅舟子是纯粹的军人,对政局没有什么影响力,自然先放在一边;而袁可立和常宽两人,照理说袁可立的地位比大哥高,又是自己的老师,理应先与他商量,可毕竟是亲人,就先向大哥揭开李隆身份之秘。
「节寰公性子刚烈,知道李隆就是你,很可能替你出死力,这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暴露你的身份,皇上也会有所察觉,反而对你不利,还是先瞒他一段时间吧!不过,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常宽沉吟道:「再说了,对付廖喜,蒋家的人已经足够了,无畏你来,怕是还有其他事情吧!」
「什么都瞒不过大哥。」常威恭维了他一句,笑道:「偌大的一件事,只把个廖喜拉下马,我和宁馨受的一番惊吓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你受到惊吓了?怕是隐藏在幕后的对头才受到惊吓了!」常宽开了句玩笑:「你也奇怪,为何不急着找出凶手?凶手能有第一次暗杀,就会有第二次!」
「死士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何况受了这么大的挫折,幕后主事躲还来不及,近期不会再有人想拿刀子威胁我了,我可以慢慢揪出他的尾巴来。眼下着急的是怎么利用此事来打击大哥和我的敌人。」
其实常威心中隐隐察觉到,那些死士或许与冲田有关,在冲田一战中,常威就见识过倭人视死如归的疯狂,再说倭人本就与汉人相貌别无二致,而他们从头到尾更是没说过一句汉话。
只是与冲田有仇的乃是常威、傅舟子,为何找到李隆头上,这个事件的关键之处常威还无法解释,只好把怀疑留在心底。
「你的敌人不是都在江湖吗?朝堂上那些都安静下去了,连魏阉也老实了。」
「老师曾经说过,江湖本是江山一隅,武林许多门派的根子就在庙堂之上,师兄知道闵承弼吧!?」
「浙江巡抚闵承弼?他与江湖有染?」常宽眉头一蹙诧异道,思索了一会儿,他正色道:「无畏,你进京之前抓了漕督藤乐山,这件事跟藤乐山有没有关系?」
随即脸色阴沉下来,指头下意识地弹着桌面,半晌才道:「且不说闵承弼是否与江湖有染,此人心思机敏,又是一员能吏,乃是昭武派的一员大将,对付他,那可是昭武派自己内讧起来了。」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虽然皇上强硬推行新政,可在朝中和地方,昭武派仍是势单力薄,十三巡抚中,也只有五人是坚定支持新政的。」
「可闵承弼不仅与江湖有染,而且涉嫌交通倭寇,走私杀人...」
「那眼下更不能动他!」常宽闻言斩钉截铁地道:「若是昭武派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对昭武派的声誉将造成重大打击,这不是昭武派眼下能承受得了的!」
他叹了口气:「算起来,这都因为天启年间的缘故。皇上没做过太子,甚至继位之前与朝中大臣没有联系。即位之初只能对东林委以重任,后来为了对付东林又用了魏阉,这些人才学品德又不足以承担管理国家的重任,皇上的心腹大臣实在太少了。」
或许是见常威神色有些异常,他放缓了语气:「无畏你放心,若真的如你所说,他终将难逃国法,只是缓上一两年罢了。再有一两年,新政稳固,天启派也就不重要了。」
「还要让他逍遥一两年...」常威颇为失望地呢喃道,本来是想从大哥这儿寻求帮助,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结局。
可大哥的话也不无道理,况且他和袁可立是自己在朝中最有力的奥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眼下还干不得。
眼下只能忍了这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