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口气!」
楼上的琴声已戛然而止,显然青鸾听到了楼下的动静。
不一会儿,从楼上施施然走下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文士来到洪七发身边,上下打量了常威一眼,又扫视了那群被常威下了膀子正哼哼唧唧的汉子一圈,轻蔑地道:「黄口小儿,以为自己会点旁门左道的功夫,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那文士冷哼了一声:「皇城根下,藏龙卧虎,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通达灰飞烟灭!」
「那你就滚一边给我瞧好了!」常威森然道,目光直盯着洪七发,心念电转,光凭洪七发与赫伯权交好一事,就可以整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只是没抓到赫伯权,倒不宜打草惊蛇。
而眼前这个文士,洪七发见了他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想来他就是洪的妹夫,西城兵马司指挥廖喜,不过区区五城兵马司,常威怎会放在眼里?
心里想好了主意,大步上前,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一掌将洪七发打倒在地,冷笑道:「通达车行不仅欺行霸市,而且偷逃朝廷税银,他不灰飞烟灭,天理何在?!」
「大胆!」那文士恼羞成怒,喝道:「诬蔑缙绅,罪同谤官,你这小儿叫什么名字?」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隆是也!」心道,既然不想放过洪七发,这廖喜已是得罪定了,便凑到他近前,冷笑道:「廖大人,我劝你回去把一屁股的屎好好揩干净了,不然,日后后悔,可别怨我没告诉你啊!」
说罢,哈哈一笑,将一脸错愕的廖喜推到一旁,昂首踏上了楼梯。
甫一登上二楼,常威就看到了抱琴索然立在墙角的青鸾,那纤弱的身影虽然还隐约透着一丝卓尔不群的气势,可看上去却是那么孤单。
一双布满了血丝、略微有些浮肿的俏目怯怯地望着常威,竟是茫然失措的楚楚可怜,昔日笑傲江湖的风采已是踪迹皆无。
「师姐!」
常威心头忍不住一酸,就连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这个坚强的女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让她看上去竟似完全失去了斗志一般!难道说...是因为百花楼那猝然一遇让她伤心过度了吗?
似乎被常威那一声深情的呼唤所感染,青鸾的眸子陡然蒙上了一层迷雾,双臂一松,古琴「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消瘦的肩头止不住地抽动起来。
俄顷,她竟然做出了常威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足疾奔,如倦鸟投林般一下子扑进了常威怀里,死命搂住他的腰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师弟,师傅他...他不要我了。」
「你师傅...不要...你?」常威大脑一时竟没转过弯来,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你师傅不要你了?!」一阵无法遏制的狂喜霎时塞满了心头,常威竟然感到眩晕般的幸福,朝天阙竟然把青鸾开革出门了?那青鸾岂不就不再是青龙会弟子了吗?!
那么,她就不需要保守那些秘密,也不需要遵守那些规矩!
人财两得?!
常威心中立刻想到这个词汇,继而摇摇头,朝天阙和高良才应该是故意而为之,给自己送人来了吧?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时间,常威都有点语无伦次,好在青鸾的情绪激动,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常威的欣喜,只是伏在他胸前啜泣不已。
望着怀里惶然无助的少女,常威满心的欢喜霎时间化成了满心的怜爱,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纤细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深情而又坚定地道:「青青,你别怕,你师傅不要你,还有我要你!」
「嗯哼!」
一声重重的咳嗽把常威从狂喜中惊醒,他这才看清楚了餐厅里的景物。
偌大的餐厅里只在临街靠窗处摆了一张大圆桌子,四周围坐着两男八女。那两个老者年龄相近,都是五十开外,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清癯,神情甚是倨傲,只顾低头饮茶,却并不怎么看常威,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双眸开阖之间偶有冷芒闪动,极是锐利。
陪酒的八个女子都相当美貌,而他身边两个尤甚,且都是十三四岁的雏儿,想到作陪的廖喜已是六品,这老者该是京城颇有地位的大臣才对,常威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却是不大认识。
实际上,常威这厮虽然是名满天下的权臣,却极在京师露面,上朝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认识他的人不多,他认识的人就更少了。
他下首那个面白无须的老者又咳了一声,一双略有些浮肿的丹凤眼阴柔地望着常威,显然方才的咳声也是他发出来的。
「我心忧妹妹,多有得罪,老先生务必见谅!」
常威心情大好,言辞自然客气起来。而青鸾听到「妹妹」二字,身子只是微微一颤,却不出言反对,只是常威胸腹间传来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
先前两人还师姐、师弟的,转眼就成了妹妹,还搂搂抱抱的,瞎子都知道两人关系亲密了。
「她是你媳妇?!」
屋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那两老者不由对视一眼,就连正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大厅中央的六个美貌舞者都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可眼前的情景不由他们不相信--陆昕,这个操着贱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少女,正是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哥的女人?!
「你就是陆昕?」宁馨靠近青鸾,一脸匪夷所思。
她没掩饰自己的声音,青鸾就任由她扳过自己的脸,泪水清涕满面,自然愈损容颜,宁馨盯着她看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也就这双眼睛称得上勾魂夺魄,再没一处过人之处,那家伙眼睛长在脑门上,怎么偏生放你不下?」
常威差点冲上去亲宁馨一口,她的无心之言,比自己说上一万句都有力。
青鸾眼中果然闪过一丝喜色,只是看清楚宁馨的模样,那双环着常威虎腰的藕臂突然紧了一下,竟似怕宁馨把常威抢走了一般,耳边传来她细若蚊蝇的声音。
「她...是谁?」
听青鸾声音里面充满着一股浓浓的醋意,常威差点笑出声来。
女人啊,啧,任你什么高手,一旦心房失守还不是予取予求?
其实,方才固然都是常威在表白心声,可青鸾没有反驳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思,现在听她为自己而吃起另一个女人的醋时,常威心下再无所疑,方想开口说话,却听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廖喜喝道:「小子...」
「嗯哼!」无须老者三度咳嗽起来,打断廖喜的话头道:「廖大人,这是一场误会,李公子寻妻心切,做事难免焦躁,你就原谅他则个吧!」
听他阴柔的声音,常威顿时想起,他就是那晚百花楼里在我隔壁请客的老者,如此说来,那个高大老人就是那晚的客人了,他精通音律,也颇为欣赏魏柔的琴技,在座的几人中也只有他才会请魏柔出局弹琴。
「可您又不是没听到,这小子猖狂得很!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手段灭了老洪的通达!」廖喜指着我忿忿道。
「那必是公子一时气话吧!」无须老者冲常威微微一笑道,显然是想做一个和事佬。
虽然这老者一脸阴柔之相,看起来不那么顺眼,可常威还是有点喜欢他了,常威无理取闹在先,他竟然能泰然处之,想起那晚宁馨生事这两人也不计较,看来是个讲道理的人。
若不是方才自己话说得太满,常威心情大好之下,听他递给我台阶,早就借坡下驴,罢手言和了。
「气话?这小子心肠歹毒着哪!」廖喜虽然不满,可声调却稍稍降低了两度:「老洪头脑灵活,为人仗义,通达的生意才越做越大,就有人心存嫉妒,隔三差五的造谣生事,这小子保不准又是哪个对头请来捣乱的。」
他顿了一下,打量常威两眼,接着道:「瞧他那身行头,绫罗绸缎,那口腰刀上的宝石怕是值上千两银子,这么有钱的主儿,老婆竟在娼门里头讨生活,谁信呀?!」
说着转头对高大老者道:「明公,我已吩咐手下前来一品楼,准备将这狂妄小子拿回兵马司严加审问,看他有没有幕后指使,您看...」
那高大老者明公的目光在常威、青鸾和宁馨身上逡巡片刻,略一沉吟,才道:「琴为心声,陆姑娘琴声高洁,自有风骨,与这位李公子的关系,松甫你自不必置疑。至于这位李公子么...」
他目光落在常威身上:「你是在哪个衙门做事,兵马司还是顺天府?」
「兵马司可没这号人!」廖喜一怔,仔细打量了常威一番,狐疑道:「这小子身上是有点官味儿...嗯?好像还是同行,难道你真是顺天府的?可我从没在杨大人那里见到过你...」
五城兵马司专管缉捕盗贼,常威是锦衣卫勉强算是同行,只不过锦衣卫更加冷酷、狠辣,也更加位高权重,这时候常威要是拿出北镇腰牌一晃,不要说这个西城兵马司的廖喜,只怕这位明公都要客客气气的了。
做这一行久了,自然有种特殊的气势,不仅盗贼见之气馁,同行之间也容易分辨,廖喜津淫此行久矣,一旦用心,常威又未加遮掩,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倒是那明公竟也能大致看出常威的身份来,大出我的意料。
「他是南京来的捕头,你当然不可能在顺天府见到他啦!」一旁宁馨漫无机心地道。
「南京?捕头?」廖喜闻言胆气顿时一豪,不怒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道:「一个小小捕头就如此狂妄,南京还真是出人才哪!明公,他们手伸得这么长!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岂不是要翻天了!」
常威狠狠瞪了宁馨一眼,却听明公沉声道:「松甫此言差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臣下本分,遇上事端,岂有推脱罔顾之理,又岂分官职大小高低!这位李捕头敢于任事,倒是十分难得!」
听他意外地说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来,常威和宁馨都怔了一下,廖喜更是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声「是」,就低头喝起闷酒,眼角余光却是恶狠狠地瞄了常威一眼,只有那无须老者神态自若,彷佛明公的一席话早在他的意料之内。
「大人所言极是!」常威急着回去与青鸾述说心事,眼下也无心与之争闲斗气,顺水推舟道:「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洪七发和通达若无贪赃枉法之事,我李隆将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在廖喜呵斥姗姗来迟的部下的骂声中,常威带着青鸾和宁馨扬长而去,虽然一开始屁股后面少不了跟踪者,可三人中武功最差的宁馨轻功亦有相当的基础,绕了个圈子,很快就把尾巴甩掉。
彷佛是要把今后的一切都托付给了常威,青鸾任由常威搂着她前行,只是眼中偶尔闪过一丝不安,甚至看宁馨的眼神都隐隐有些敌意。
常威不知道朝天阙为何突然枪青鸾赶出来,但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定是将青鸾心里的理想信念统统打碎,她的自信心更是受到重创。
而以青龙会的地位,江湖中中有谁还能明目张胆地接纳她呢?在她心里,大概只剩下那个亦正亦邪,对江湖向来没有敬意且已与她有了数度亲密接触的常威才能依靠吧!
来到蒋府大门前,青鸾的脚步突然缓了下来,常威立刻察觉到了她心中的那份紧张与抗拒,便轻声安慰她道:「三天,我们只在这里住三天。」她这才舒缓下来,可一旁的宁馨却冷哼了一声。
一进蒋府,管家早等在了门房里,先给宁馨见过礼,便告诉常威,说充耀和蒋云竹在书房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听管家喊宁馨郡主,青鸾神情蓦地一变,一股熟悉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陡然出现在她的身上,就彷佛从前那个自信从容睥睨江湖的仙子青鸾突然又活了过来,宁馨顿时惊讶地叫了起来:「咦?好奇怪呀,这感觉...怎么像是师傅?」
常威心里却暗叹一声,青鸾过度的反应只能说明她心底强烈的自卑,而自卑这个词原本应该和这个天之骄女一辈子无缘!
刚想对宁馨说那你就把她当师傅看好了,却想起她对师傅云弄月、花弄影并不十分尊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先是含笑拍了拍青鸾的香肩,示意她别太在意宁馨的身份,然后瞪了宁馨一眼道:「别拿你师傅和我妹子比!还有,我妹子被人侍侯惯了,借你个十个丫鬟用三天。」说罢,不理会目瞪口呆的宁馨,随管家朝书房走去。
见到朱蒋二人才知道,一下午的功夫,蒋云竹已把沈篱子胡同余下的土地全部弄到了手,他是急性子,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常威下一步的计划。
常威心中虽急,也只好将自己的打算一一道来。可没讲几句,精明过人的充耀已然察觉到他有心事。
「什么,公爷的夫人来了?为何不早说一声!」充耀埋怨两句,又问:「听说公爷房里有三位妾室,不知来的是哪一个?怎么不是跟船队一起来的吗?」
常威先向蒋云竹告罪,说未经他的许可就将家眷带入了侯府。
蒋云竹连忙说无妨,公爷家眷到来是我的荣幸。反是对如何应付众多妻妾颇感兴趣,隐晦的问常威有何秘诀,常威简单说了两句,已把他勾得心痒难挠,还是充耀把话题岔开。
「国公,你可得在我这儿多住些日子,好让老朽与你切磋切磋。」
蒋云竹还算体恤人,忍下好奇心放常威离开,可留客之意甚是殷勤,常威含含糊糊应了一句,心思早已飞到了青鸾身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