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姥爹问道。
九一道长长叹一声,说道:“前世与今生还有来世虽然有微弱萤火的联系,但是毕竟其中鸿沟难以跨越,就如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悬崖或者裂谷,即使你能看到她,她能看到你,但是不可能接着萤虫之火走过去。”
“多谢道长教诲。”姥爹并不相信九一道长的话。在回到画眉村之后,姥爹跟九一道长有过一段促膝长谈的话,他这才知道九一道长这些劝告的话确实出自肺腑,并且对前世今生和来世有着相当深刻的领悟。
姥爹回到画眉村之后并没有对泽盛怎样。虽然沈玉林李晓成他们知道罗步斋是身外身之后惊讶万分,但是他们并不认为罗步斋的消失是泽盛的过错。他们认为在那个时刻说出那样的话是一时情急,何况泽盛并不知道说出那句话的后果。
因此,姥爹并没有驱赶泽盛走的充足理由。
姥爹要给罗步斋办葬礼,可九一道长劝姥爹不要这么做。
九一道长说,罗步斋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在萝卜寨就办过葬礼,就不要再给办一次了。如果一个人办过两次葬礼,那么可能让他自己都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何况这次罗步斋死掉的是身外身,没有尸体,顶多只有衣冠冢。
姥爹便给罗步斋弄了一个简单的衣冠冢,几人在衣冠冢边烧了些纸钱便作罢。
泽盛在罗步斋的衣冠冢前给罗步斋道歉,说自己不该一时着急,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乞求罗步斋的原谅。
姥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在罗步斋的衣冠冢祭拜过之后,沈玉林离开了画眉村,他知道自己还远远不是弱郎大王的对手,留在这里等待也不会有机会。
九一道长在画眉村呆了一段时间,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其他,而是劝姥爹不要再执着于寻找小米。
九一道长在一次夜谈中,终于敞开心扉将自己的隐秘往事讲给姥爹听。
他在姥爹书房里拿起一面水银镜子,那是一面镶鱼骨的红木框镜子,谢小米在世的时候很喜欢这面镜子。姥爹见她喜欢得不愿释手,曾要她把这镜子拿回去,可是她没有拿走。谢小米去世后,镜子的边角有了腐蚀性的花斑,花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有人见红木镶鱼骨的框很好看,便叫他换一面新的镜子。可是姥爹没有换过。
九一道长指着镜子里不太清晰的自己,对姥爹说道:“你和小米,就如这镜子外和镜子里的影像,看着好像触手可及,可惜你永远没有办法从这么小的镜框里穿越进去。”
姥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苦笑道:“道长,你之前说我和她之间有一道悬崖,现在又说我和她之间如隔着一道镜子,你这样劝我,听起来好像你感同身受啊。”
九一道长笑道:“你说对了。我就是感触太深了,才有这番感同身受的话说给你听。我这次从大云山来这里救你,就是因为觉得你跟我的境遇太多相似之处,觉得你是另外一个我,我才来这里的。”
“另外一个你?”姥爹不解。
九一道长哈哈大笑,将镜子放下,说道:“是啊。我历经多次挫折之后遁入大云山,想熬尽在世的时间。你第一次经历我以前经历过的同样事情,看起来锲而不舍,跟我年轻时一样。虽然我知道,有很多事情即使你经历了很多次,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可是当你把你的人生经验说给一个刚开始要经历同样事情的人听时,他很可能根本不会接受你馈赠的箴言。没有经历过,他就不会相信你。等他相信你的时候,他已经像你一样了。”
“同样的事情?”姥爹明白了几分。难怪在大云山下遇到泽盛的时候,他神秘兮兮地说他知道了九一道长的秘密。
九一道长说道:“你已经知道阿赖耶识是一颗种子,会在来生发芽。那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促使它发芽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绝大部分人的阿赖耶识一直处于睡眠或者消失的状态,只有极少的人才能记起前世?”
姥爹摇头。
九一道长道:“是执着,是爱。爱也是一种执着。爱的是人,是善,是理,也可以是一件事物。活佛转世,爱的是善,是佛理。我的转世,爱的是一个人。你是另一个我,小米是另一个我的她。我寻找她,寻找了四十一世,遇到她四十一回,可是世世错过,回回错过,就像她在这个镜子里一样,看到了,但是无法将她带到我的身边来,带进我是生活里;就像我和她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者悬崖,我看见了她,却跨不过去,也不能将她牵过来。”
九一道长说,他在这世刚刚想起前世的父母和前世的生活场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阴错阳差记起了前世而已。
后来他亲生父母将他放在前世父母那里居住,他渐渐想起的越来越多。那时候,他也还是以为自己因为住在了前世住过的地方才唤醒了更多的记忆而已,就像一个失忆的人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会想起许多遗忘的片段一样。
可是当他记起一个曾经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之后,他的记忆突然像大闸泄洪一般汹涌而至。他记起了许许多多新的场面,可是那些场面他记得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都没有经历过。他的梦也顿时多了许多,夜夜做梦,连绵不绝。
那些梦境是那么的真实,曾经一段时间里,让他分不清何时是在做梦,何时是在现实。
那段时间里,他常常在刚刚睡着的时候惊醒,惊醒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他已经分不清梦的界线,以为白天吃饭玩耍其实才是梦,晚上在梦中才是清醒的时候。他觉得梦才是真实的,而真实生活其实是个虚构的梦。
梦里都有一个女孩的影子。
这个女孩将许许多多的梦联系在一起。他在不同的时间——清晨,中午,黄昏,晚上——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岁数——孩提,成年,中年,老年——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地方——草地,山间,集市,小道——看到这个女孩。他看到这个女孩快乐,看到她悲伤,看到她发呆。
有时候他是一位年迈的耄耋老人,在黄昏的时候看见这个女孩在一片草地里天真无邪地玩耍。有时候他是一个放牛的牧童,在清晨的田埂上看见这个已经成长为丰腴妇女的她在山间锄地。有时候他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在中午喧闹的集市上看见已经老得白发苍苍的她和抱着他的妈妈擦肩而过。有时候他是一个采药的中年医生,在太阳下山后顺着小道回家时看见一个陌生人抱着还未满岁的她迎面走来。
无论她在什么岁数,在什么地方,他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在他看来,她的眼神,她的眉毛,她的气质,她的呼吸从来没有改变过。仿佛她能散发一种昆虫才能发出的气味,而他瞬间就能感应到。
由于这些几乎与真实生活混淆的梦境,他想起了前世的前世,顺而想到了前世的前世的前世,以及更多。
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的场景是在不同的前世发生的。
场景共有四十一个,也就是说,他跟那个女孩认识了四十一世。
再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在四十一次前世的时候开始寻找她,可总是错过。有时候看起来近在咫尺了,可很快又陷入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
促使他记起前世的,正是他的执着——他每次死亡的时候都心有不甘,决定下辈子一定要弥补缺憾,一定要找到她。
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要寻找她,他记起的前世超越了四十一次前世,想起了他还不是人的时候,想起了他以前是牛是羊是狗的前世。
“那你弄明白了吗?”姥爹问道。
九一道长点头说道:“在我身为山间一只兔子的那一世,她跟着她的将军父亲狩猎,她那箭法高明久经沙场的将军父亲一箭将我射杀。被射中的我痛苦不已,非常恐惧。她的父亲要将我带回去将皮毛剥下,说要给她做一顶兔毛帽子,要将我的肉分给他的士兵烹成美味。她却违背她父亲的意愿,执意要将我埋葬。在她将我放进坑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再也没有恐惧,再也没有痛苦。”
“成为人之后,我每一世都能记起前世,都能在梦里见到她,又梦见自己是一只兔子,被人射杀,然后被她双手捧着送进土坑里埋葬。我完全恢复前世记忆之后,便到处寻找她。有时候我想起了她,可是自己已经年纪太大,即使找到她也不能打扰她。有时候遇到她的时候我自己还小,大人们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中了邪,于是与她相认的机会错过,此后再没有见到她。我总是因为类似的原因与她匆匆见一面又错过。其后的寻找便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