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我害怕看到他讲话的样子,往往不等他说完就跑了。
而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常模仿他的样子吓唬别人。
那时候村里的小孩子确实是怕他的,在小孩子哭闹的时候,大人只要说:“你再哭歪爹就来了!”小孩子就会吓得噤声。
歪道士没能跟我说起他和我姥爹去捉小米的往事,我是从外公嘴里听到这些的。
老头来画眉村后又匆匆离去的那天下午,歪道士来姥爹家早早地吃了晚饭。这里的习俗是这样的,如果要请别人来帮忙做事,一般都要管一餐饭。歪道士在别人家吃饭规矩多,要求也多。他吃菜有讲究,他要求招待他的主人家里桌上至少要有三样菜——要有韭菜,要有虾,要有狗肉。因为这三样菜可以补充阳气,又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难弄到。苦瓜、藕、茭白等寒气重的菜他是一筷子都不夹的。
外公还说,歪道士家里常年存着桂圆干,他吃那东西像吃药一样一天几次,一次几颗,非常规律。
在那时候,桂圆可是稀罕物,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平常人都很少能吃到,桂圆比苹果香蕉还要少见。他却能天天吃,一天吃好几次。所以方圆百十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有人嘴馋,见了歪道士便讨要几颗桂圆干尝尝。
他自然是不肯的。
但是他有两次偷偷要给我几颗桂圆干。我却拒绝了。我不敢要他的东西,觉得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带着诡秘的气味。他见我两次都没有要他的东西,此后便不再给了。
吃完很早的晚饭,歪道士便跟着姥爹去了那个老头家里。姥爹没有顺道去冯俊嘉家,免得他问这问那。
一进那老头的屋子里,歪道士便斜咧着嘴说道:“阴气太盛!”
姥爹说道:“别担心,只是灵屋多而已。”
进去看到挨着墙角一溜儿灵屋之后,歪道士说道:“大屋盖小屋,鬼在屋里哭。”
老头见歪道士这么说,问道:“你是说我的屋里有鬼吗?”
姥爹解释道:“他是开玩笑呢。大屋盖小屋,鬼在屋里哭,这是猜谜语的。谜底是蚊帐,意思是蚊帐像小屋,小屋在大房子里,这是大屋盖小屋。蚊帐在房间里嗡嗡嗡地叫,这是鬼在屋里哭的意思。”
歪道士嘴角歪着笑了笑,点点头,说道:“不过形容您这屋子还没有错。您把灵屋都摆放在这里,肯定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老头笑道:“你说得是。我常常半夜听到敲门声。有一次我起来了,打开门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我问他干什么。他问我这里是不是有屋可以住。我让他住了一晚,结果第二天有人来要买我的灵屋,准备提走时灵屋突然散了架。我就知道是头天晚上来借住的人有问题。自那之后,我晚上再听到敲门声不再起来开门了。”
歪道士掏出几张黄纸符来,递给老头,说道:“你把我这几张符贴在门窗上,保准以后没有敲门声。”
老头摆摆手,将黄纸符推回去,谢绝他的好意,说道:“就让他们敲吧,不能给他们借住,也总不能吓唬他们呀。”
姥爹一笑,点点头。
歪道士讪讪地将黄纸符收了起来。
姥爹看了看天色,对老头说道:“时候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准备一下了?”
老头也看了看天色,微笑道:“还早呢。”
“你不是要提着很多吃的东西去瞎子坳吗?那些东西做起来还要花点时间。”姥爹说道。这一说便说漏了嘴。
老头道:“原来你看到我提竹篮子去过瞎子坳啊。不过你不用担心时间,那些吃的我已经做好了,出门前放到锅里闷一下就好。”
于是,三人坐在堂屋里聊了一会儿天,等着夜幕降临。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其实心思都不在聊天上。
歪道士后来跟外公说,他那晚的心情一直比较忐忑,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放心。这也是他一进门就说“大屋盖小屋,鬼在屋里哭”的原因。那其实是他最直观的感受。
老头的心情一直很纠结,虽然答应了给姥爹引小米出来,但他此时仍然不够坚定,就如一个父亲对待犯了罪的孩子一样,一方面希望孩子走上正道,一方面又想偏袒孩子,哪怕孩子会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姥爹的心情则受了老头的影响。他非常清楚老头的心理,担心他随时改变想法,突然决定不带他们去瞎子坳。所以姥爹关注着老头的一丝一毫的变化,心思完全没有在聊天上面。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聊着。这时,外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跨进门槛就大声问道:“这里是卖灵屋的人家吗?”
老头连忙起身,回答道:“是呢。”
那人看了看屋里三个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老头身上,说道:“您好您好,我是穆家庄的,听说您这里的灵屋做得非常好,所以来看看。”
姥爹看那人有点面生。不过听说是穆家庄的人,那就不奇怪了。
穆家庄这个村庄相对其他村庄来说有点另类。这个村庄龟缩在非常偏僻的山脚下,只有十多户人家。别的村庄信奉“要想富,多修路”的原则,将村里的路修得宽大便利,但是穆家庄的路破破烂烂,又窄小,非常不方便。有人出去走亲戚,即使可以走穆家庄的捷径也宁愿绕开。不仅仅是因为路太烂,下雨的时候几乎要踮着脚走路,还因为那个村庄白天像晚上一样寂静。村里的人很少出来,不知道是缩在屋里,还是都出去了。所以即使白天经过那里,行人也是感觉不舒服。
那个村庄的姑娘嫁得很远,不像其他村庄一样走不了十多里地撞见的都是或近或远的亲戚。曾经有一个姑娘跟邻村,也就是我们村的小伙子谈了恋爱,结果姑娘家里死活不同意,那姑娘气得投了水。
那个村庄的小伙子不娶附近的姑娘,娶进来的姑娘不是四川的,就是广西的。那些姑娘叽里呱啦说的方言,本地人听不懂,所以无法交流。
“穆家庄的?你们穆家庄的人以前从来没有到我这里买过灵屋呢。你过来看看吧,除了那五个太旧的灵屋,还有门口这两个已经被人预订了,其他的你可以随便选。”老头说道。
那穆家庄的人在灵屋前走了一个来回,犹豫不决。
老头催促道:“小伙子,我们马上要出去办事,你看你能不能稍微快一点?”
“嗯,嗯。”他回应道。
老头去后面厨房里将已经预备好的菜闷在锅里热了一遍,然后装进竹篮子里,用布盖上。
姥爹和歪道士帮忙装菜,没有管那个自称是穆家庄的人。
老头提了装好菜的竹篮子要出去。姥爹偷偷扯了他一把,低声说道:“你注意到没有,这个来买灵屋的人是不是很像你说的晚上来敲门的人?”
老头一愣,想了想,惊讶地说道:“哎,你还别说,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确实长得很像!”
歪道士也惊讶不已,悄声说道:“其实我也发现他不对劲了,但是马秀才,你只是听他说他半夜听到过敲门声,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那晚敲门借宿的人呢?”
姥爹低声道:“掐算。”
歪道士不理解,问道:“这怎么掐算?”
姥爹道:“这怎么不能掐算?一件东西丢了,可以从它丢掉的时间算到丢在哪里。同样的,如果知道一件东西在什么时候什么方位找到的,也可以反推它之前是什么时候丢掉的。”
歪道士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这样算的!你把他当做一件失而复得的东西来掐算,知道他进门时面对什么方位,是什么时辰,然后掐算他是不是曾经来过这里,然后推测他是不是那晚来借住的人,就像曾经还没有丢掉的东西一样?”
“对的。我算到他曾经确实来过这里,但他刚才又说是穆家庄的人,第一次来这里,所以我推测他在隐瞒什么。他刚刚进门的时候虽然有脚步声,但不是正常人的脚步声。种种情况综合之下,我觉得他应该是那晚来敲门借宿的人。”姥爹说道。
老头听姥爹和歪道士这么说,有些慌了。他不安道:“他又来我这里干什么?”
姥爹道:“他应该知道了我们今晚的计划,是故意来捣乱的。”
“我没有得罪过他,那晚要借住我也答应了,灵屋坏了我也没有埋怨过他……莫非……莫非后来他又敲门,我没有给他开门,惹他生气了?”老头猜测道。
姥爹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看他今晚来这里是受了人指使,他的目标不是你,而是小米。”姥爹又想起那晚用鬼门阵阻碍他去猫灵山的那个人。
老头原本不算坚定的决定此时摇晃起来,他将竹篮子放在了漆黑的锅灶上,挽起双臂说道:“那我不能去瞎子坳了。”
“怎么又不能去了?”姥爹问道。
“带你去的话,至少是为了小米好。如果让其他不干净的东西趁机占了便宜,我岂不是对不起小米了?”
姥爹拍拍老头的肩膀,说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你把竹篮子提起来,我们一起去堂屋里看看。”
老头将信将疑地重新提起竹篮子,跟着姥爹和歪道士回到了堂屋。
那个人还在假模假样地欣赏灵屋,一手捏着下巴,做出难以抉择的样子。
姥爹主动迎上去,问道:“现在想好了没有?”
那个人蠕了蠕嘴唇,说道:“很难选啊。”
姥爹道:“这样的话,不如你先跟我们去一趟瞎子坳啊?我们要去那里办点事再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