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九一道长,姥爹发现他比以前还要枯瘦,原来已经是瘦骨嶙峋,现在只剩皮包骨,道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他不但更瘦,身子还更小了,像在往回缩。原来脸上沟沟壑壑皱纹无数,现在因为瘦得厉害,连皱纹没有了,枯黄的皮直接贴在骨头上,反而有种返老还童的错觉。头发还是银白,还是稀少,但更显得干枯。他的头上已经不再插簪子,因为那么少的头发簪子肯定插不住,所以马马虎虎地在头顶打了一个结。嘴巴已经干缩成一条缝,不是说话的时候看不到一点黑红色。
以前姥爹看到九一道长的时候仿佛看到一个古董,一个根雕,现在这根雕似乎即将开裂,寿归正寝。
根雕一般的九一道长见到姥爹,激动不已,嘴巴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可算又见到你了。”
这句话让他身边的小道童非常吃惊。小道童后来避开九一道长对姥爹说,他师父从来没有盼过谁来,山下有人上山来拜访,他师父从来都是闭门不见。
道观之所以安排小道童给九一道长,并不是因为九一道长要授徒,而是九一道长的生活起居已经不能自理,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协助。小道童还说,他师父常常感叹“我怎么还不死呢,人家怕死想活,我想早点死却让我活这么久”。
姥爹听了心寒不已。
姥爹向九一道长介绍若璃和李医生,并说明来意。
因为听小道童说了九一道长的那些话,姥爹害怕他不愿意帮忙。没想到九一道长欣然应允,并且马上叫他们进了他的小屋在他的草床上坐好。
那个小屋跟姥爹第一次入定时没有什么变化。一个铺草的床,一个瘸脚的桌子,一把裂了的竹椅,再无其他。那把竹椅上的裂痕仿佛没有增大,自然不可能缩小。时间在这间小屋里仿佛已经停顿,让姥爹恍惚回到了第一次来找九一道长的时候。今年此日仿佛跟那年那日没有任何区别,中间的兜兜转转离离合合都没有任何意义,是个死循环。
难怪九一道长想早点死去,可能对他来说,时间真是静止的。姥爹心想。
若璃和李医生坐好之后,九一道长告诉他们该用什么坐姿,又亲手将他们的坐姿调整好。
九一道长一边调整他们的坐姿,一边扭头对姥爹说:“你第一次来让我很惊讶,你只是模仿了我的姿势,做得并不准确就入定了。好像你以前就对这方面非常娴熟一样。”
姥爹道:“以前从来没有过。”
九一道长没有答言,他后退一步,看了看他们的坐姿,然后附到他们耳边各说了一些什么话。他们两人浑身剧烈一震,五官扭曲,仿佛正在遭受什么重大痛苦,但很快舒缓下来,闭着眼睛却微微一笑。笑意淡去,他们眉目安详,仿佛进入了梦乡。
九一道长见他们已经入定,便在他们身旁点上一枝香,然后领着姥爹和罗步斋出来。
“不要吵他们。等一枝香烧完我再进去看看。”九一道长说道。
罗步斋问道:“回忆前世只用一枝香的时间吗?哪怕是选重要的事情回忆,至少也要一天两天吧?”
九一道长笑道:“一枝香的时间已经够长啦。”
罗步斋不解,问道:“一枝香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左右,这一生有多少个时辰?同样是半个时辰,我们聊天不过一会儿,他们俩却能完成整个前世?”
九一道长耐心解答道:“梦中时间跟我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人生如梦,一生一死如入梦又梦醒。”
姥爹帮忙解释道:“唐朝沈既济的《枕中记》中有记载,一个名叫卢生的人在梦中享尽富贵荣华,先娶了美女为妻,又考上了进士,再当上了节度使,还带兵攻打戎虏大获全胜,然后占据相位十多年,生了五个儿子,个个都在仕途有所作为,儿子联姻的媳妇都来自天下望族,年逾八十而卒。等到醒来,卢生发现睡前蒸的黄粱还没有熟,大为惊讶,从此再也不追求功名,转身入山修道去了。后世人称之为黄粱一梦。”
罗步斋叹道:“如此说来,一枝香的时间还真足够了。”
九一道长哈哈大笑,说道:“罗先生虽然为身外身,经历生死数次,却不如马秀才通透生死道理!”
姥爹忙道:“道长过誉了。通透生死道理,却眷恋红尘之中,无法自拔。真是见笑了。”
九一道长摆手道:“哎,这话就不对了。同样眷恋红尘,通透与不通透却是有大区别的。”
罗步斋附和道:“就是,就是。”
九一道长问起姥爹这些年的经历。姥爹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来。九一道长频频颔首。
听到小米的转世被泽盛破坏之后,九一道长连连叹气。他劝姥爹不要过于伤心,又说:“我不早劝过你放弃吗?注定要错过的人,无论你做什么都会错过。做错了是错,做对了也是错。如同五指抓风,竹篮打水,再努力也是徒然。就算泽盛不暗自谋划,她还是会遇到其他状况。注定不会错过的人,你什么都不做也不会错过。做错了是对,做对了更对。如同无心插柳,唾手可得,再无心也是安然。她若注定会来到你的生命里,迟早还是要来的,不会因为泽盛的阻碍就不来了。”
姥爹道:“道长说得有理,可是谁又能做到呢?”
九一道长再次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自嘲道:“是啊!你通透生死道理,却眷恋红尘之中,无法自拔。我通透命中注定,却或负隅顽抗,或偃旗息鼓。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懂道理的人却难用上道理。”
姥爹道:“不一定用不上呢。我这次带他们来,其实还有些许私心。这若璃没有见过我,却认得我。我希望道长让他们记起前世之后,让若璃说说前世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道长你多次转世,都是为了那女孩将你安葬的一瞬间。如果我能因此记起我的前世,或许可以解开我和小米的谜团。”
九一道长点头道:“你第一次入定的时候,应该就是进入了前世的记忆。只是我不知道你的记忆为什么只有片段。从你能轻易入定来看,我以为你是深谙此道的人,也因此以为你能轻易记起前世。但愿你能因为若璃而记起更多。”
他们一边聊一边走,绕着道观转了一个圈,回到了九一道长的小屋前。
九一道长打开门来,那枝香刚好最后一点香灰落地。
九一道长拿出一个磬来,他一手执磬,一手执槌,轻轻敲击。磬声清越悠扬,一如当年姥爹所闻。
“请睁开眼睛来!”九一道长对着若璃和李医生说道。语气不轻不重,却有不可抗拒的命令感。
若璃和李医生异口同声道:“我的眼睛是睁开的呀。”
“请你再次睁开眼!”九一道长又敲了一下磬。
若璃睁开了眼睛,看到九一道长和姥爹他们时有些惊慌,好像她觉得她不应该在这里一样。
姥爹有过入定出定经验,知道若璃这种反应非常正常。
可李医生的眼皮不停地跳动,无法像若璃一样睁开。
“请睁开你的眼!”九一道长的语气变得严厉,敲磬的力度大了一些。
李医生的眼皮狂跳不止,可就是无法睁开,仿佛眼皮已被黏上。突然之间,他嘴巴一咧,吐出白沫来。他倒在草床上,手脚不断抽搐。
若璃似乎终于想起自己来大云山的事情,急忙抓住李医生的胳膊大喊:“李夏晖,李夏晖,快醒醒!快醒醒!你是在梦里呀,快醒过来!”
九一道长忙叫姥爹和罗步斋将若璃拉开,不让她碰到李医生。
罗步斋将若璃拉开后问道:“他这是怎么啦?难道有癫痫隐疾?”
九一道长摇头道:“不是,他不能出定,现在正在前世和今生交界的地方,对他来说或许迈过来很难。刚才若璃不应该碰他的,一碰就更难出定了。”
九一道长后来解释说,入定时气息比平时要慢要缓,不注意看的话仿佛死了一般。念头与气息是相关联的,气住了念头就住了,气动了念头就动了,当然念头动了气也动,它们是相辅相成的。敲动引磬就是利用这个原理,耳通气海,因为磬的声音穿透力是特别强的,通过磬的声音扰动气息,让气息动起来,但又不是突然一下子过分地扰动,要如石投水,让它慢慢漫延开来。这样让念头也动起来,自然就慢慢出定了。若有一种声音既穿透又柔和又持久,当然一样能代替磬来引人出定,不是非要磬才行,只是世上很难找到可替代磬的东西。如果有人偶然入昏沉定,出不来定,这就靠磬声来引他出定了。此时旁边人千万不要碰他的身体,更不能摇动。只能拿这个磬,在耳朵边上慢慢地敲,可以辅助说一点引导的话,即使出定比较难,继续耐心地敲,继续引导,他就会出定了。
若璃过于急躁的关切反而害了李医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