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两军交战的嘈杂声响,自然也传到了织田军的耳中。
确切地说,是传到了信长亲自率领的主力耳中。
佐佐政次和千秋四郎神仙重围的时候,信长也已经率领主力来到了桶狭间山。
他们人衔枚马勒口,静悄悄地趴在山林和茂密的灌木丛中。
前去打探的梁田政纲很快就回来了:
“是佐佐大人和千秋大人的部队!看样子,已经鏖战多时。”
“纳尼?”
信长惊讶地挑起了眉毛,他明明让佐佐政次留在热田的……他不知好歹地突入战场,究竟是怎么回事?
“糟糕!政次想必是想要用自己的死,为主公拖延时间,创造战机!……这个臭小子,竟然……”
一旁的柴田胜家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他本要骂政次几句,但一想到此战政次多半是九死无生,心中难免伤悲,不由自主地哽咽了。
“主公!快发起突击,救援政次吧!”
“主公!”
“主公!”
众人虽不至于像胜家那样与佐佐家有姻亲关系,但平日里亦是服膺佐佐政次的为人,此刻见政次有危难,都陆陆续续地请命救援。
可织田信长却奇异般地沉默下来,没有表情更没有对众人的回应。
这让众人心怀惴惴。
“无妨。”
织田信长的忽然用冷漠至极的声音开了口。
“政次既然求死,那么就让他死得其所。至于我军,亦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举将今川义元击杀!传令下去,静候战机,任何人不许行动,违令者斩!”
众人听信长语气冷冽无比,皆是面色一寒,震惊于信长的冷血无情。
可转念一想,此刻信长下令静候战机,无疑是最理智的做法。
他们跋涉了大半天的时间,早已疲惫不堪,若是在这个时候下山突击今川军,无异于羊入虎口,不仅救不了佐佐政次,更可能让今次的奇袭作战彻底失败!
可是,人类是感性的动物啊!
佐佐成政扮作熊若宫的神官在义元的本阵中虚与委蛇,一旦织田军的奇袭开始,成政那里多半会败露,佐佐成政一行人便有累卵之危。
而原本应于热田神宫留守的佐佐政次,此刻亦在今川军的本阵中垂死挣扎……
可怜比良佐佐家一门忠烈,到头来竟会落得个悉数战死的下场?
寥寥几个清楚佐佐成政去向的人,皆是唏嘘不已。
身材高大的前田庆次竟也虎目含泪,低声地在柴田胜家身后啜泣。
在哗啦啦的白雨中,众人终究是服从了信长的命令,在桶狭间山上蛰伏起来。
***
“不可能!怎么会是佐佐政次!”
消息传到今川义元的本阵时,成政失态地吼了起来。
“明明和织田信长有约在先,不会让大哥亲临前线,这怎么可能!”
他仍不愿相信此刻领军突袭今川军的将领是佐佐政次,他不愿大哥佐佐政次亦沦为信长手中的弃子,他不愿佐佐一门的最后血脉在此役、彻底断绝。
自己之所以甘冒奇险、帮信长策划桶狭间奇袭,不就是为了保护政次吗?
可事到如今,成政自己的伪装被义元识破不说,连佐佐政次也再次沦为弃子,这无异于宣示着成政的失败,他精心策划的桶狭间奇袭,在此刻看来静如小儿的把戏一般荒唐可笑。
真是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失败!
“不……我不相信!”
成政疯狂地扭动身体,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但在今川家四名旗本武士的束缚下,成政犹如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只能用愤怒和绝望的怒吼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直到那颗狰狞的人头被捧到今川义元身前,佐佐成政才终于停止了无谓的挣扎。
那是佐佐政次的头。
政次怒瞪双目、浓眉吊起的狰狞表情僵硬地存留下来,大雨转瞬将头颅内的血迹冲洗干净,往日里政次古铜色的皮肤,现在看起来惨白无比,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佐佐成政瘫坐了下来。
大哥政次的脸,他是绝不会认错的。
那颗已经不再滴血的人头,的确是佐佐政次的头。
成政一时间万念俱灰。
“敌将佐佐政次,为井伊直盛所讨取!”
听到井伊直盛的名字时,脸色灰败的佐佐成政眼中寒光一闪。
——井伊直盛,必须死!
不知过了多久,今川军阵中的响动安静下来,这些守卫义元的先方众们,也放下了紧张的情绪,开始寻找地方避雨。
看样子,大哥的部队已经被全歼了。
佐佐成政无力地瘫坐在泥泞上,任由冰冷的雨滴拍在脸颊,只觉万念俱灰。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为了保护佐佐家而做的一切努力,全部付之流水。
这个时候,今川义元竟然也让人解开了成政身上的束缚,非但如此,他还让人搬来两张小桌,在遮雨的篷布下面,摆开小小的宴席。
而今川义元用来招待佐佐成政的东西,赫然是之前成政带来的土产和劣酒。
“军中没有多少东西,就凑合凑合吧。”
义元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虽然外面大雨如注,冷风扑面,可他端着酒杯的手和扁扁平平的酒杯却无半点摇晃。
直至此刻,佐佐成政方才真正开始打量面前这位杰出的青年武士。
成政亦开始在脑海中快速翻越这两年来有关“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一切信息。
“治部大人究竟何意,这一杯,是在下的断头酒吗?”
虽然成政已猜到义元给自己松绑,多半是没有杀心,但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突然变脸?
再者,他们两人之间总要找个话题才能谈下去,成政如此这般地试探,不过是题中之义。
“成政桑多虑了,以你的人才和能力,我又怎舍得杀了你,此刻佐佐家已被织田信长害得家破人亡,你不如到我麾下做事如何?”
如此明目张胆的招揽,倒是让成政颇为惊讶。
今川氏家格极高,想来义元也是眼高于顶,寻常之人不会理会,但他一开口就是要招揽自己,是什么鬼?
想到这里,佐佐成政不禁面带苦笑:
“在下何德何能……”
“你很桀骜!就算是刚才面对我下跪,你也从无旁人的奴颜婢膝,反而神色淡漠,似乎丝毫不把我的身份放在眼里,可见你是有傲骨之人。”
成政想问的问题还没说出来,义元竟似洞悉他的内心一样,顾盼之间,自有咄咄气势: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漠视英豪的胆色。可是……”
义元话锋一转,
“你既然见识极高,又自有傲骨,却并不能闻名尾张一国,可见织田信长并不重用你,这很奇怪。但不论奇怪在哪里,我今川义元,却是能够容得下你的,你若肯助我上洛、荡平本州一岛,就算是天下太平也指日可待!等到了太平之日,又怎会再有无辜的性命战死疆场、忠诚如佐佐盛政、佐佐政次的武士,也绝不会如今日这般枉死。
“怎么样?你愿意辅佐我吗?待我上洛之后,便予你尾张一国如何?”
成政内心震惊,亦是沉默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今川义元很会画大饼。
义元的上洛究竟是不是为了天下太平,这并不可考,成政也无法得知,但仅仅是拥有一统日本的野望,在泥轰诸国大名间已经是极为不凡。无数的领主庸庸碌碌,只为保全家族遗传的领地而蝇营狗苟,挣扎求生。
今川义元的豪气和野望,比之他们超出何止一筹?
半晌之后,佐佐成政也终于开口道:
“请恕在下拒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