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餐的时候,望月千叶总觉得怪别扭的。
佐佐家不像是任何一个小大名家族,至少吃饭的时候不像。
按照规矩,同时也是世人公认的做法,应该每个人的食物放在他的面前一个盘子里,自个儿吃自个儿的,大家同坐一间屋。
但佐佐家却是一张大桌子一起吃,不仅佐佐成政和他的姬妾们,就连招待客人——比如望月千叶,亦是如此。
饭菜的丰盛也令人惊讶,佐佐成政本人就已经是享誉市井、却被武士所不齿的“美食家”,但现在成政又从李华梅那里高薪请来了一个明国的厨子,用他自己的话说——“终于不用每天吃拉面寿司铁板烧了”,世人眼中的美食如“佐佐寿司”、“成田拉面”与“波风铁板烧”,在他眼里已经成了稀松平常的食物。
不过值得提一句的是,佐佐成政搞出来的餐桌和高脚座椅倒是不错,蛮舒服的,比跪坐强多了。
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种种不适应,也因为人多耳杂,望月千叶没能和姑姑千代女多聊几句。
晚餐之后,因为“望月千叶以千代女侄子的身份出仕本家”这一个理由,佐佐成政立刻在坂户城的二之丸给千叶安排了住所。
次日,千叶早早地起来,拿着沉重的木刀开始做早课。
在他不知道劈了第九百九十九刀还是一千零一大刀的时候,一个腰间挂着硕大酒葫芦、头发凌乱、胡茬丛生的年青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望月大人早啊。”
千叶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正式求见佐佐成政之前,在坂户城一带游荡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当然认识这个年青人是谁。
“早。”
“主公说让你和我一起担任铁炮队……阿布,常备足轻的教官,所以呢,有几句话,可能不太好听,得跟你先挑明咯。”
……果然是示威么?
千叶不动声色地收起木刀,挺身直立,等着铃木灌土的下文。
“第一……你和我都是教官,但你不能干扰我给他们的训练,换言之,常备足轻的训练分为个部分,你我分头负责,井水不犯河水,欧凯?”
“哈伊。”
“第二,这一支一百人的兵力,虽然现在是叫做常备足轻,不过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根据主公既定的计划,我为正,你为副,你滴明白?”
自己只能当个副手?
……无所谓,总之做教官这种事情,自己也是兴趣缺缺,随便了。
“哈伊。”
“第三,……让我想想。”
铃木灌土一拍脑门,把第三条给忘了,他双手叉腰,一条腿抖啊抖地抖了半天,又解下腰间那个硕大的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似乎还是没想起来。
“算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望月千叶盯着眼前这个又邋遢又不着调的铃木灌土,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据传这个家伙是铁炮高手,不过其他的方面,就只能呵呵了。
“我走了,等会儿别忘了集合,9点钟!”
灌土一边仰头灌酒,一边避过了所有的路障和往来的侍女,迤迤然离去。
千叶这时才走到走廊下,从自己的太刀旁边拿起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来。
“九……点……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喔,还有半小时。”
这是佐佐成政给他的一块怀表,佐佐家足轻大将级别及以上的家臣,人手一个,他虽然是新来的,也不例外。
只是这钟表罗盘般的结构让千叶还不太熟悉,可是,钟表的指针计时方法不是和罗盘很像吗?
废话……望月千叶又没有玩过罗盘,又怎么会熟悉。
半小时后,千叶吃了早饭,准时来到城外的训练场。
一百人站成10X10的方阵,铃木灌土则是肩上扛着一把铁炮,嘴里叼了个草根,在这个方阵的周围来回巡逻着。
“都给我听好了小兔崽子们!这个姿势叫站!军!姿!”
“别告诉我你武艺有多强、射箭有多精准,行流有多厉害,门派有多深奥。
“打仗,两个字:一横一竖。
“错的,躺下咯,站着才有资格讲话。听见了吗!”
一百名士兵眼中疑惑不堪,他们有的出自山民猎户,有的出自游历各国的浪人,还有的是落魄剑豪或剑豪弟子的身份。
铃木灌土不让他们提这个,不让他们提那个,不知他们又能提什么?
一横一竖?
不是生存,就是死亡?
望月千叶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他要自己观摩铃木灌土的训练方式。
他知道铃木灌土出仕佐佐成政的时间极早,在佐佐成政已经不亲自负责练兵的时候,他亦可以通过观摩铃木灌土,来理解佐佐成政的思维方式。
众人各怀心思,却无人应答,只是直愣愣地钉在原地。
“八嘎!我问你们听见了吗!”
铃木陡然间一声暴喝,身上迸发出豺狼般危险的气息,几乎令他身旁的几个新兵站不稳脚跟。
“听见了……听……听见了……”
新兵蛋子们稀稀拉拉地应着。
灌土忽然将铁炮换到左手,取出打火石,啪啪两声点燃了铁炮的火绳,对准新兵们的脚下,“嘭”地开了一炮:
“我问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
尽管还有些耳鸣,所有人都是不约而同地高喊应声。
“就这么地了,上午训练站军姿,你们就这么站着吧,现在九点十七,等到十二点的时候,放你们去吃饭。”
说罢,灌土一边鼓捣手里的铁炮,换装弹药,一边走到树荫下斜倚着树根躺了下来。
把手里的铁炮清理干净之后,他从另一个袋子里摸出一个纸壳弹,左手持着铁炮,右手拿着纸壳弹用牙齿将其咬破,往火池里倒入了足够剂量的火药之后,其余的连药带弹,一股脑地从枪口塞进了枪膛。
直到他用一根细长的铁棍探入枪膛里,将弹丸、火药压实,这才一身轻松地吁了口气,握着酒葫芦的小蛮腰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望月千叶与那些新兵一样,站在烈日之下,未曾移动过脚步,他将铃木灌土清理、装填铁炮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心惊。
就算是他见过最熟练的铁炮射手,要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也非得四五息(一分钟)的时间不可,但铃木灌土动作极快,至多只有三息吧。
就这样,千叶与那些士兵一起,一动不动地在烈日下足足站了三个小时。
相对于千叶的一丝不苟和纹丝不动,士兵们显然撑不了太久,才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有不少人有了小动作。
铃木灌土虽然是眯着眼睛在树下睡觉,却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新兵们的小动作。
“八嘎!你你你,还有你!出列!”
在灌土的呵斥下,那几个坚持不住动了的新兵被他点名叫了出来。
“从这里到那座山脚下的树,折返跑五十次!”
士兵们心怀不甘,却只能乖乖听命。
就这样,方阵不断地减员,从最初的100人,到最后,只剩下一人。
唯有一人,与不远处的望月千叶遥遥相对。
铃木灌土瞅了瞅时间……午前十一点五十六分。
他嘿嘿笑着从树下爬起来,走到这最后一个士兵身后,绕着他慢慢打量。
此人的样子倒是颇为年轻,只是不知道为何剃了光头,一字连眉,容貌只能算普普通通,距离“粗犷”、“勇猛”是相差太远。
“报上名来!”
“小僧……哦不,小人杰山云胜!”
听到这小家伙自称“小僧”,铃木灌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个小和尚!不过……我可没问你的法号,问的是你的名字!”
“小僧幼名胜之助,没有苗子,在饭山出家之后,主持便为我取名杰山云胜!”
“饭山?”
望月千叶的眉毛微微一挑。
饭山一带本是北信浓高梨家所领,但在两年前的越后骚乱中,高梨家却投降了武田氏,还率兵参与了春日山城的进攻,已经被上杉辉虎除名。现在,饭山一带的领主乃是柿崎景家。
“你既然是饭山的,为何不去投靠武田,为何不去投靠那位‘越后七郡无人能敌’的柿崎景家?”
灌土佯作愠怒,那小和尚也立即答道:
“小僧的确是投了柿崎和泉守,不过……不过……”
小和尚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原来是个逃兵!”
铃木灌土肩上的铁炮倏地放下,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小和尚的脸。
“小僧是被赶出来的!”
“为何?”
“……他们嫌我食量大、吃得多!”
“原来是个饭桶!啊哈哈哈哈!”
灌土移开铁炮,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望月千叶在铃木灌土斜躺着的那棵树下找到了给这些新兵配给的“武器”。
说是武器,但这种东西大概也只是训练器材……一根长约一米三的木棍,棍头削尖,说是木刀,这也太长了些,说是木质野太刀,又没有野太刀应有的弧度。
各国大名都不断地加长长枪的长度,所谓三间枪就是这么来的,三间半的长枪,也就是六米三这么长。所以千叶想过N中可能,却没想过这东西会是木枪,因为太短了。
扭头望了望躺在树下喝酒的铃木灌土,望月千叶的心里忽然闪过一种可能性。
铃木灌土精擅铁炮,难道这是一支……铁炮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