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韬的监测仪,一截软管压在了他肩膀下面,谁这样粗心。这样一动不动压着,明天就会留下淤青的痕迹。
许宁染微微站起,越过他的身体,将那段套着软管的线缆从他身子底下移开,顺着床边垂下,再整理好弄乱的枕头角。
就在这时,陆韬毫无征兆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好像从一个一百年的大梦中恍惚地醒来。屋子里的灯光早已提前调暗,但他的瞳孔还是被这微光刺激,微微收缩一下,眯起眼睛,再慢慢地睁大。
在这张已经瘦到脱了形的脸上,一双瞳仁显得格外大,格外幽黑,刚刚从迷梦中醒来的湿气氤氲其中,深沉的,迷蒙的,像要把人吸进去。与许宁染四目相对,就再没有移开过。
纵然这双桃花眼不复往时的光彩迷魅,两人的相望,却像已穿透很久很久的时光,那些他在黑暗中,独自走过的时光,似乎就是为了,看这一眼。
许久,他的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熟悉的,温和的。
他是在说:“你在这里。”许宁染知道。
她曾想过无数次,陆韬对她如何心寒,如何怨恨,也已经做好了承受他任何一种表情的准备,甚至——面无表情。但是,他自长时间的昏迷中醒来,伤口也许剧痛,看到她的瞬间,却只觉得她在这里,就已足够好。
她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明明是在笑,却怎么也止不住,打湿了他胸口的薄被。陆韬手指一动,似乎,是想像往日一样抬手为她擦拭,却还指挥不动自己僵硬的身体,只好无奈地看着她,带着疼惜,带着笑意。
人与人的深情,表现不尽相同。也许有些人会的,就只是最沉默的一种。
这本来是极尽缱绻的一刻,偏偏有些人,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搞事儿!
一次可以进来两个人,这不,还没等护士发话,第二个人就进来了,分明是自己加上身后谁推了一把。
田菲儿那个骄纵的性子,也被病房里的压力压得放低了声音,呼唤:“陆韬~”
许宁染身体一颤,没有回头去看,但是目光也从陆韬的凝注中移开。现在该怎么办?
人才刚刚清醒,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过河拆桥,那是自然,此刻病房外面的,有几个不希望她立即消失,最好永远别再出现,其他的人,也好阖家团圆。
陆韬于这片刻的安宁中被打扰,再追寻不到许宁染的目光,指尖触感微凉,好像她随时要连手也收回去。当时陆韬的眼光射向田菲儿,就变了一番神色。
他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示的是什么威!他才刚刚从死亡的大门前转了一圈回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要继续接管他剩下的人生!
田菲儿乍然接触到他的目光,吓一大跳。陆韬的眼睛就像冰冷到极点的石头,黯淡灯光在他脸上打出立体的阴影,好看的脸,冷漠到极点的表情,沉默地凝注在田菲儿脸上,仿佛要看穿她,把她冻成冰块然后炸裂。
他还不能说话,长时间的昏迷让声带受到损伤。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田菲儿被这眼光慑住,又不愿意就此放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随着她逗留在原地的时间加长,陆韬的目光中,愤怒之色越来越浓,终于使得他的心脏监测器都滴滴滴叫了起来。
许宁染吓一大跳,重新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连声哀求:“陆韬你不要激动,陆韬!”
陆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气死,终于妥协地走过来扯一扯田菲儿,低声说:“好了,你先回去。”
“伯母……”田菲儿的眼神里带着委屈。
陆太太也有些生气了:“你看不出他不高兴么?这会儿他受不了刺激,不愿意见你你就等一等。”
果然儿子才是亲生的,关键时刻准儿媳妇算个屁!
田菲儿不敢顶撞,在陆韬的“眼神杀”里也是呆不住了,终于调头出去。
陆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打个转,带着安抚,陆母轻声细语问他几句话,他出不了声,倒是很温顺地眨眨眼当做回答。
但是,许宁染想要抽出手让出位子,他的手指却忽然用了力。其实他刚醒,手指上能有几分力,但那一点微凉的温度,微微一黯的眼神,让人不忍心。
“行了。”陆母虽然面色不豫,语气凉凉地发了话:“阿韬刚醒,你就在这里陪他一阵子。”
陆韬的目光带着欢欣,也带着小小不安,投回到许宁染脸上去,仿佛受伤忽然让他变成了一个惴惴不安又想耍赖的小孩子,直到看见许宁染默默点头,才能放下心来。
刚刚醒来的病人,还不能立即大量喝水,但是终于不再需要用棉签蘸水时时湿润嘴唇。许宁染用小勺喂他一点净水,擦拭他的脸颊,他都贪婪地看着她的脸,片刻也不移开,带着一点笑。
“傻子!”许宁染忍不住,轻声骂他,鼻子却还有点发酸。
他用眼神回答:谁是傻子。
又哭又笑的。
中间,许宁染偷了空出来,刘大仁果然在外面的长椅上坐着,有些愣怔,精神不振的样子。他真的是累。宁染过去,坚持让他回去休息,不要再等,他却铁了心一样固执,怎么也不肯。
此时,怕是没几个人,能理解这个大男人心里,脆弱的坚持。
但她是许宁染,她总能懂得别人,只是无能为力罢了。终于等到陆韬昏昏沉沉睡过去——这个时间其实也不是很长,陆韬实在是太虚弱,撑不了多久。许宁染才能出来,回家换衣服,稍稍补眠。
刘大仁也不多话,跟她一起往下走,尴尬地沉默。
刚刚走出住院部大楼,却看见苏颜站在楼底下,在冷风中冻得有点瑟缩,看见她下来,二话不说,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温暖得要命。
许宁染靠在她肩膀上,有种回家的感觉。她的累,苏颜懂得,她的无奈,全都懂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