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玫怔了一下。
她微微一想,便展颜一笑,站起身踏着台阶向下前往迎接,边走边道:“怎么不早点儿说?让我怠慢了贵客。”
朱燕跟在她身后,轻声认错。
霜染之后的菊花越发傲然艳丽,沿着台阶灼灼盛放。
“胡公子。”徐玫向胡不为微微欠身,看向站在他前侧前一步的紫衣丽人,微微露出迟疑。
“这位是渤海王后。”胡不为介绍道。
“不知王后驾到,未曾远迎,还望王后不要怪罪小女才是。”徐玫屈膝行礼,笑容无可挑剔。
“是本宫不请自来。”赵王后打量了徐玫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了夏园之中,芙蓉俏脸上浮动了一层感伤之色,淡淡地道:“这个地方,本宫亦有几年没有来了,颇为思念。是以听胡先生谈及徐小姐于此处设宴,本宫心生触动,是以跟来了。”
“景致更胜往昔。”赵王后感慨道:“看来,本宫当年是做对了。”
赵王后十分年轻,柳叶如眉芙蓉如面,丹凤眼本该凌厉,却用了暖色将其修饰的柔和,看似端庄而温婉,华贵内敛。
“王后当年以一处私有的华园为渤海百姓换来御寒的棉服和果腹的粮食……人心善举,谁不称赞,自然做的再正确没有。”徐玫走在前侧,引着赵王后和胡不为往假山上走,边走边道:“也亏了王后娘娘,我们徐氏才能替渤海百姓做出一点儿事情,多了一份功德。”
“小姑娘挺会说话。”赵王后淡淡笑道。
徐玫笑了笑,道:“王后谬赞了。”
反正,她肯定不会随口就将这园子许回去。哪怕赵王后一来,就表达了她的追忆和怀念,表示了喜欢。
徐家又不求赵王后什么。她徐玫更不求赵王后什么。那么,既然无所求,又为什么非要送上大礼不可呢?
这天底下,哪有一个人占尽便宜的好事。
胡不为淡然一笑,似乎对这个局面,早有预料。
赵王后一边欣赏园中景致,一边缓步上山,又欣赏了一番山上摆放的几盆珍品菊花,才似乎满足了些,落座品茗,淡淡地道:“徐小姐不是邀请胡先生赏花吗?怎么你们两个都不开口?需要本宫回避一二?”
徐玫摇头道:“王后言重了。”
徐玫斟酌一二,方才笑道:“我这次出门呢,更多是散心游玩。到了渤海国,听说胡公子竟然也在此地,这才想起母亲和大兄的交待,所以请了胡公子前来的。”
“胡公子。”徐玫看向胡不为,正色道:“大兄托付我说,若是见到公子你,务必替他带话,劝说公子到南方去。尤其是徐家登岸之后。大兄说,徐元地方小且多蛮夷,正需要胡公子这样的状元之才。还请公子一定要多做考虑。”
她说话之间,还有些不情愿的味道。
但正是这不情愿,却是增加了她话语的可信度——
因为,胡不为心中很清楚,徐玫一直都很反感他。虽然他一直都没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徐玫不喜欢他,徐立前偏偏邀请他,徐夫人似乎也首肯了,还让徐玫来传话……她能开心情愿,那就假了。
胡不为尚未开口,赵王后依然眼波流转,淡淡地道:“徐小姐,胡先生如今可是本宫的人。你这么挖人,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本宫么?”
徐玫立即告罪,但神色之间显然更轻松了一些,仿佛是觉得,有赵王后阻挠,胡不为肯定去不了徐元了……她嘴角微微翘起,道:“……反正,我就是传话。话传到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赵王后也看出来徐玫态度有异,微微挑了挑眉,开口道:“徐小姐好像并不欢迎胡先生?”
“我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态度一点儿都不重要。”徐玫道:“反正,我话传到了。”
“玫小姐一直对我有所误解。”胡不为终于开口,向赵王后解释了一句,眺望远方,眼中多出许多忧虑痛苦之色,微微摇头道:“只是,我这样的罪人,实在不值得立前在意吧。”
“大兄说,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去做。”徐玫皱眉,极其不情愿地将话说出来:“他还说,敢入地狱,方成佛陀。”
“恩,还有几句别的拗口难懂的机锋,我给忘了。”她俏脸有些皱巴,眼中偶尔闪过几点光芒,显得有几分狡黠。
大约不是她真忘了。而是她故意给忘了。
胡不为将这一切收敛在眼底,面上露出激动和动容,只觉天地之间有知己!神态周身那浓郁的仿佛化不开的忧郁竟然也被冲破了一些!只见他嘴唇无声嚅动,良久才再次闭上眼睛,颓然叹息一声。
徐玫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胡先生受委屈了。”赵王后缓声劝慰道:“本宫早说过,这世间,肯定不知本宫一人是明白人!”
“那妖道乃是毒瘤,只有除去他,大夏方才能断尾重生!”
“为了这个目的,付出的小小的代价,算什么!”
“胡先生更是自愿承担所有谴责,背负了所有的污名!”
“世人都爱站在道德高处!真正能愿意俯身陷于黑泥,真正救苦救难,而不是空口阔论者,有几人!”
“所有大夏百姓,尤其是我赵氏皇室,都应该感激胡先生!”
赵王后说罢,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十分激动。
徐玫似乎听愣住了,半晌无言。
胡不为眼中露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之中似乎又有水光泪意,让人看了都忍不住动容无比。他深深做了一个深呼吸,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向赵王后用力抱拳,躬身下去。
这般神态动作,比任何言辞,更加来的重。
赵王后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趁热打铁,劝说道:“今天话又说到这里,又当着徐小姐的面……本宫欲再请胡先生拜官,还望胡先生不要再推辞了。不然,你在本宫这里籍籍无名,徐家少主会误以为你碌碌不得志,嘲笑本宫有大才而不知用了。”
“多谢娘娘厚爱。”胡不为十分感激,却仍然摇头,道:“只是,无论怎么说,在下身上,仍旧有洗脱不掉的罪孽,又如何能居显赫之位?能这般跟随在娘娘身边,为娘娘分忧一二,就已经足够了。”
“若他日,在下只觉内心强大到能坦然面对天下人之时,还请娘娘不要忘记今日承诺,许给在下高官厚禄。”
“你……唉。”赵王后深深惋惜,见胡不为十分坚持,只好叹道:“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肯出仕,本宫必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娘娘。”胡不为再次拜谢。
徐玫陪坐在侧,目光在这两人之家移来移去看了又看,此时露出笑颜,端起茶盏代酒,向赵王后道:“恭喜王后娘娘喜获良才美玉。”她露出一点点苦恼,显得有些天真顽皮,道:“只是回去之后,大兄肯定要说我办事不尽心了。”
赵王后心情不错,向徐玫道:“玫儿是吧,算起来,本宫还是你的表姐……玫儿你回去后,只管告诉你大兄,他和胡先生虽然是至交,但胡先生人呢,本宫肯定会留下,让他不要再惦记了。”
“好的啊。”徐玫立即答应下来,十分高兴的样子。
赵王后暗自摇摇头:这个徐玫,竟然不知怎么被教养的如此天真不懂事。不过,也不难理解。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不谙世事的,皇室公主郡主之中更多,不是么?
“玫儿,徐元才立,表姑最近很忙吧?”赵太后目光流转,开始向徐玫打听徐家和徐元的形势。
徐玫有时候答了,有时候推说不知。聊了一阵子之后,菊花宴整治好了,徐玫高兴地让人端上来,道:“……娘娘也尝尝这是不是京里的手艺……”
……
菊花酒芬芳醇香,的确是京城百味坊特有的佳酿,让赵王后忍不住内心欢喜,多贪了几杯。从夏园出来,坐进马车之中,她的脸如同芙蓉染粉,霞光潋滟,动人极了。
“胡雍。”赵王后背靠几张软枕,像是有了几分醉意,眼神迷离,慵懒而随意。她眯着眼睛,看向端坐在侧的胡不为,轻声道:“这一次本宫若不跟来,你是不是就会接受徐氏邀请,离本宫而去?”
“娘娘多想了。”胡不为沉静地道:“徐氏不缺人才。之所以会有今日邀请,只是因为故友不忍看我境遇蹉跎罢了。”
“那就是说,你还是能走的。你和徐立前是好友,徐元又在南边野蛮之所,离大夏更远……若本宫是你,也更愿意往那边去。”赵王后低低呢喃,又道:“但本宫却不会放你走。”
“你既然来了渤海国,这一辈子,就待在这里吧。”
胡不为微微抿唇,没有开口。
他接到徐玫的信后,立即就做出了判断——
徐玫不喜他,她会找他,不是因为徐惠,就是因为徐立前的原因。而无论是谁,大约都是觉得他眼下境遇不好,如同走投无路,而想要拉他一把。
这个时候,还能理解他的做法,来特意拉他一把……胡不为心中无疑是很感动的。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然,当初他也不会立即想到逃亡大康,后来又是渤海国,而是选择去找徐家躲避了。
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不是怕连累徐氏,而是信不过徐氏。
但今天,徐家让人来找他,不管其中有没有事情已经淡去的缘故,这次邀请,在胡不为看来,都是很不错的机会——
一个让赵王后意识到他十分重要必须要牢牢抓住的机会!
所以,他将信的内容透露了出去。也如愿引来的赵王后的注意,跟着他一起赴约。
至于真的选择投奔徐氏……
胡不为考虑了一下,立即就放弃了——
徐元才立,内部铁板一块!
徐夫人精明睿智,胸有沟壑,大权独握,根本不需要借助多少旁人的智慧能力做出判断!而徐家同样也不缺少能做事的人才!他胡不为去了徐元,根本不会真正得到倚重!
而在渤海国,却不一样。
渤海国内部勾心斗角,赵王后有野心却能力有限,她才是最需要他的人!
他的话,她甚至能言听计从。
那么,为什么要离开?他并不会离开。
“胡雍。”赵王后面颊酡红,仿佛因为车马的晃动而醉的更加厉害了。她挣扎了想要坐起来,却因为用不上力不能做好,竟然一下子歪在了胡不为身上!
香气袭人。
胡不为身体一僵。随即,他淡然地将赵王后扶开,将她安置在软枕上,低声道:“王后,您喝醉了。”
“呵呵,本宫今天高兴……”赵王后靠在软枕中,吃吃地笑。
……
“玫小姐。”衡山和嵩山踏上假山,站在徐玫身侧,欲言又止。
“赵王后来了,所以今天没有动手。”徐玫解释了一句,道:“毕竟赵王后是一国王后,动静会很大。”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动手?”嵩山咬牙切齿地道:“胡不为躲在皇宫别苑,几乎时时刻刻都于赵王后在一起。若想不引人注目,只怕很难。”
“不难的。”徐玫摊开手,仔细看自己白皙手掌上的纹路,道:“皇宫别苑是吧,放心。”
今天她用徐立前的名义撒了个慌。
她可不想让徐立前知道了。她没有在夏园动手,放任他们离开,并不代表,她就真的放弃了。
她仍然会动手。
而且,会很快。
就在今天晚上。
朱燕将胡不为居住的皇宫别苑图纸拿了过来。徐玫看了一会儿,记在了心中后,让朱燕将图纸收了起来。
入夜。
月黑风高。
寒风从北面呼啸而来,不断地怕打着气死风灯。风灯晃动挣扎,没有熄灭,但发出的光亮却仅仅能显示出自己的存在,根本不能照亮眼前哪怕一个手臂的距离。
光影晃动,一切越发地不能清晰,让人眼晕。
徐玫从床上飘然而起,轻轻在值夜的朱燕后颈间拂了一下。随即,她换上了一身夜行衣,打开门,悄然走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