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环视左右,发现婢女们已经远远退开,只有一个何嫂依旧专心致志地替徐玫擦着头发……他缓缓将一口气吐出来,问道:“真的是父亲亲笔?”
他其实立即就相信了!
再问,只是难以置信!
他印象之中的父亲,是诗画双绝的洒脱高洁的五柳居士!他行文饱含感情,作画也富有色彩……怎么会做有这样的游记!画有这样的山水图!
徐玫再次点头,道:“我听说徐家送出去的一百万石粮食到了襄阳之后就全没了,所以想要在这图上找一找看一看,那么多的粮食,怎么一点点没了的。”
徐立前闻言脸上有些难看。
他看向徐玫,苦笑,道:“原来玫儿都听说这个消息了。”
新帝登基,正是新春,所谓万象更新之时,政令传出来,也都是让人觉得无比希望的好消息。除了张贼依旧窝在山高路远的蜀中一直嚣张之外。
山高水远,又是新春融雪之时,粮食难运,会有巨大损耗,这所有人心头都有所准备。但即便是对半的损耗,或者更严重些,六七成的损耗,最后万里迢迢到达汉中的粮食,也差不多够摆上半年的阵仗了!
是的。
巴蜀易守难攻,凭着大夏已经糜烂的兵力情况,所有脑子但凡还能清醒的,都没想过,真的能真的推平张贼,大胜而归。除非,是张贼内部自己出了乱子,有人率众投降!
大家想的是,只要摆开阵势唬上一唬,能将大夏的军威整肃起来,摆正了与逆贼不容的态度给世人看,好让新帝能挽回颜面,让大夏朝能挽回颜面,就足够了。
但谁也没想到,万两的路程才走了一半,一百万石的粮食,就没有了。
没了粮食,又指望什么去打仗!
连阵势都摆不起来!
徐立前的心思,就如同这突然转变的天气一般,阴雨霏霏连日不开,格外愁云惨淡起来。
徐玫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
何嫂轻悄悄地退了下来。
徐玫散着一头青丝,走到桌边,与徐立前并立。
徐立前苦涩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看向山水图,并出两指,落在了图上一个不大的圆点上,道:“这里,是南通城。交接的时候,是一百万石粮食,一点不少。”
“新帝派了周彦宏周将军为钦差,全权负责运粮并征兵一事。周将军文武双全,带了一对三十人的亲卫,个个骁勇善战。”徐立前与周彦宏接触过,说的十分详细,道:“周将军接收了粮食,再南通停留了三日,将南通附近所有卫所共一万左右的兵力全部征调走……”
徐立前顿了顿,道:“原本,南通附近府县一共八个卫所共计该有三万兵力……花名册上也是如此,但没想到,真点数的时候,才勉强凑够的一万二千人,其他俱是空饷人员!其中还有许许多多老弱病残!周将军留下的二千人,都是老迈根本不能行路的老者伤者!”
“大夏多少年没发兵饷了,吃空饷什么的,根本没得吃,所以也不能以这为由重责地方将领。周将军对于地方卫所的现状虽然十分恼怒,但尚算理智,没有惩罚,只是当即让人造了新的名册,将那两千老弱就地遣散……”
“但那些老弱,真的不当兵了,遣散回去,根本没有生计活路!”徐立前眼中露出痛苦不忍,继续道:“当着周将军的面,就有人哭诉寻死!周将军既无奈又心存不忍,下令开仓让每人领了五十斤粮食回去,算作了遣散费。”
“只是十万斤粮食,比起百万石,很少很少了。”徐立前轻声道:“征调去运粮的一万人,除去五百周将军能看上眼的精锐人员,其余人等,到了镇江交接之后,同样是要被打发回去的。”
“而这些将士同样是十几年忍饥挨饿没有粮饷了,周将军不得已,必须给他们留下至少能供给三个月的粮食。一人一百斤,一万人,便是一万石粮食。”
“如此,到了镇江,因为人多,留下了三万石……走走停停,加上人马嚼用……没多久,周将军就意识到这样不行,想要狠下心不再给当地驻军留下后备粮,但人若是饿很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你再说军纪军法又能有什么用?”
“不给!就直接哄抢!”
“也不愿意再出力运输!反正没有自己的份!”
徐立前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他手指慢慢在地图上移动,最后落到襄阳上,苦涩叹息,道:“大概就是这样。一百万石粮食,就像是往干枯的沙漠里倒几滴水,轻轻松松就没了。”
徐玫一直凝神倾听。
原来如此。
本来就该如此。
她见徐立前神情苦涩,十分痛苦,不禁道:“大夏亏空了太久,也是没法子。打仗本来就是劳民伤财……大夏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能不动武,也是很好了。”
徐立前摇头道:“你不懂。”
大夏如今需要的,不仅仅是一道道休养生息的政令,也不仅仅是抓几个贪官污吏表明要肃清吏治的决心……大夏更需要的,还是一种震慑,一种能让老百姓都想象大夏依旧是从前那个震慑四方的大夏没有腐朽没有疲弱的大夏!
只有展示一场兵强马壮,向大夏的臣民百姓们说明大夏依旧有能征善战之将士能保家卫国,才能从根本上重新燃起希望!
徐玫的确不太懂。
她沉默片刻,问道:“那大兄,你现在还有什么想法吗?”
徐立前摇摇头,苦涩地道:“你是想要问我,是不是又想着鼓动徐家再捐粮食吧?”他自嘲地笑了笑,道:“玫儿,这全天下,没有哪个地方,是粮食多的吃不完的。之前那一批,已经是那些大粮商们囤积的最重要的一批了。他们手中剩下的,已经很少很少,也不会愿意再拿出来的。哪怕徐家以不再合作作为要挟,他们也是不会愿意的。”
“那也已经是各国能够容忍的底线。”
“如今,大小列国几乎都下了严令,不容许有一粒粮食流出国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