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梦见家乡那片洁白的栀子花盛开的山坡上,那个与我肩并肩坐在草地上谈天说地的少年,仿佛还能听见我们当年的笑声,一如晴天里的云雀。渐渐的,身边景物开始后退、回旋、剥落,褪为一团雾气。
午夜梦回,心中像是有团棉花堵着,快要窒息。一定有很久很久了,一定有。如果南方在这里,把手按在我的心上,他一定可以感觉到,每一下的跳动,都是那么空虚、那么伤痛。
最初,我们是纯洁的青年,多年后重逢,心里却伤痕斑斑,无限怅惘。
这是一种不好的迹象,至少对于书明来说,不公平。我开始害怕了。
最近几日,办公室有人在传小道消息,我谨记李书明的“教诲”,对于办公室八卦、只听,少说,更不要参与流言的传送。但有一桩事不得不关注。总行很快要任命信贷部的新任总经理,姓何,空降兵。书明没有像大家先前传的那样直接顶上这个位置,虽然他是大家眼中这个部门里的不二人选。
我大失所望,果真外来和尚好念经?原以为,书明的成绩和才能大家有目共睹,不想是这个结果。于是,等不及下班便急急的拨了电话过去。书明的声音却如往日一般温和、平静,“小丫头可是听来什么八卦新闻?”我得承认,他不是个喜欢含糊其辞的人。
“可不,我还真希望是八卦而已。”
“有疑问不妨直接问我。”
“听说来了个姓何的。”
“是,你们消息灵通。”
我清清嗓子,“据说马上就要任命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我不想和他打马虎眼,心情比他还要迫切。
“世事难料。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譬如命运。”仿佛教育起我来。
“你不觉得可惜?”
“人需随性一点,过的舒坦。一次升迁而已,若那样同自己较真,会叫人看不起。”书明不徐不疾的讲,温和、沉静,一如既往。
我为他惋惜,更为他的若无其事生气。真不知怎么讲才好,索性用手指缠住电话线不说话了。
“衾衾,我下月去德国公差,准备工作繁杂,恐怕最近少有时间过来看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啊!要出去啊,还那么远!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间害怕起来。但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担心空间的阻隔是我们疏远,感情发生变故?
“小丫头?”
“在听,决定这样突然,先前一点也没听你提过。”忍不住埋怨他。
“惭愧惭愧,我们交往以来,一直聚少离多。但你最近好像特别心神不宁,怎么了?”他有敏锐嗅觉。
“或许有点婚前恐惧症,患得患失。”
“衾衾,我明白,交往这些日子来,很少时间陪你,不过你放心,时间很快过去,忙完这一段正好腾出时间一起蜜月旅行,想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届时你想跑都跑不掉。”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深刻了解我的需求。我的寂寞,统统在他眼里。
到底是要活在现实世界,他不可能日日陪我去白色细沙海滩散步,在金色晨曦中出海兜风拾贝壳拍片子,更不可能在郊外租两亩地种丝瓜种草莓,闲时躲在过树荫下写诗。李书明不是那种人,他需勤恳工作,努力出头。今日的一切,全凭自己双手。
人生即是如此,短暂温存,无限艰辛。我只希望我们的温存多一些。
想到这里,心中便会涌起些微彷徨。
晚间时分接到许南方电话,上次见面之后,我对他生出许多歉意,尽管当年我并不知情,也不再能忍心拒绝他的主动联络,唯有在心里警醒自己把他当做一个老友。
据他说会这次过来之后会长期呆在上海,最近在这边跟代理商谈商务事宜,所以来这边比较频繁,我便礼节性的邀请他过来的时候打个电话,来家里坐坐,没想到他居然半开玩笑的问,“真的?你欢迎?”
“嗯。”
“我是真的要来的哦,内地的朋友太少了,你算历时最长的一个。”
我记得,认识他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只是,那些岁月,自指缝间流向了何处?
我们聊起各自近况,他问我这些年做什么去了,我笑笑,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宏图大志,不过是拿到大学文凭,找工作,恋爱,寻觅合适的结婚对象,尔后,过普通的,传统的中国式家庭生活,养小孩儿,跟着丈夫的脚步一步一步终老。
我又听他讲这些年的经历,读书、治疗,没有别的事情。我记得他说有女朋友,南方却自嘲的笑了,“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追着女孩子跑?再说,也追不上呀!”
内心顿觉凄惶酸痛。发生这种意外,生活亦会变得苍白贫血沉闷,一定的。
不知不觉,提起了县城老家,罗汉坡,小河边的荷塘,这些遥远的场景自南方口中说出,鲜活,又历历在目。我却兀自不安起来,下意识的回避着怀旧的话题。
与他的通话渐渐多了,有一回,我忽的心血来潮问他,“那个时候,痛么?”
“痛。”他的声音低下来,沉默片刻,又提高声调,转了话题“不过现在没事儿了。嗨,李书明是什么样的人?听阿姨说,温文尔雅、一表人才?”
这才知道他和许伯伯来过家里,就在上次书明来这边出差和我约会的时候。奇怪,父亲母亲压根儿没跟我提过这事儿。
母亲一直替我张罗婚事,据称要为我举办盛大的婚礼,风风光光嫁女儿。找来婚庆公司帮着做喜帖,我们这边的亲友邀请名单大都由母亲敲定,余下便是我的几个好伙伴,以及书明在重庆少数几个朋友。我在电话里头将名单念给书明听,念到单位同事的名字时,书明忽的叫我停下,顿一顿,说,“衾衾,邀请他们或许不太合适。”
“什么?只有关系不错的几个。”
“同个系统,闲言碎语多,在单位里头还是低调一点为妥。”
一时间有点失落。他对于感情也这样谨慎,我原以为爱情是高调、张扬、热烈欢快的,潺潺流水固然沁人心脾,但对于婚姻大事儿,想隆重一回不为过吧。不过他讲的也有道理,我们还属同个单位,上下级关系。
我悻悻的将同事名字从与被邀请的来宾名单中删去。
当晚与南方讲电话,将心中不快向他吐露出来,他竟然出乎意外的向我要请柬,“可是大红烫金帖子,上面印着新郎新娘大头照?我也要一份。”
“这也知道?你有时间来?”
“上回去你家,正碰见阿姨摆了一桌子的请柬式样挑选。我一定来,这种喜事,怎能错过?噢,对了,不用邮寄,过阵子我们会过去,我亲自取。”
我满心欢喜。
末了,又听他声音激动地讲,“衾衾,不论怎样,我应当感激你丰富了我的生命,我们曾经真挚的付出过。”
看来已经释怀,我真心等待他的祝福。
总行正式任命了书明这部门的新任总经理,是那个姓何的空降兵,传闻没有错。还好之前有心理准备,不至于特别失望。午间茶话会听见秋芳又和两个女孩子在讲八卦,见到我过去立刻噤声,我暗自觉得蹊跷,找借口绕到隔壁茶水间,故意合上门听他们讲话。
“我们开始还以为木子李这下该扶正了,搞了半天不是他?”
“外来和尚好念经,懂不懂?”有人被啪的一声敲了头。
“听说,王碧云回来了。”
“…….是啊,她最先还是从我们分行过去的呢,后来两人闹得轰轰烈烈,一个走一个留,这次杀一个回马枪,上头自然不好平衡,空投一个呗,不知这回该谁又要走……”
说着说着,声音小了,听不清。我听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王碧云三个字,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是外派去香港的么?怎么回来了?据说他们从前还是一个部门的,书明在这个时候正好要出差,会不会有别的安排啊?
一时间疑窦丛生。
我从未见过王碧云,却无端忐忑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