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二人话,高岳低声应道:“我已听到。你们大胆的做,我绝不怪罪。”
冯亮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在高岳身边站着,直愣愣的看着两人。两人对冯亮微微一颔首,动作轻的几乎不为人知,表示自己知道轻重,冯亮便垂下了眼光。
两人又对望一眼。军棍扬起,口中大叫“警戒尔知!”
“啪!”军棍带着风声,呼啸而下,一声大响,围观众人只觉得心中一颤,似乎单单用眼睛看,便能感受到那锥心痛楚。
“牢记于心!”“啪!”
军棍又打下,去势狞恶。乌吐真在人群中伸着脖子看至此,却不自觉的了头。
他究竟在军伍中混迹经年,这些个套路他也算是个内行,看出了这两下,貌似声势惊人,仿佛一棍子便能打死个人,实际上是个“外重内轻”的手法,不会伤筋动骨。
两名军卒已是圆睁双眼,那手中大棍,似乎是带着全身的力气,打了下去:“切勿再犯!”
“啪!”
四十棍已打完。两人忙弃了大棍,立刻俯下身子,一左一右毕恭毕敬,将高岳架了起来。
“大哥!你怎么样?”
冯亮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无比紧张的看向高岳的脸。
被二人架住,高岳已是站立不住。饶是他久经锤炼,此刻也有些吃不住劲。只觉得头一阵阵发晕,疼痛从受刑处蔓延至全身,心里都疼的发木,但从那麻木中,又清晰的觉察出阵阵锥心剧痛。
他在心里对自己喝道:“此等伤,何足道哉?莫不是离开义父麾下多时,你便轻慢娇贵起来了吗?”
念及此。他努力抬起头来,勉强笑道:“不用担心。”他又对石老汉正色道:“老伯,我犯了错,便应当受到责罚。虽然不能抵消罪责之万一,但总是表明我的心意和赔罪的诚意,日后,老伯我必当用心赡养。”
此时,不惟石家妇人感激的哀哀哭泣,石老汉也泪流满面,不住磕头道:“闺女,青天大老爷为你伸了冤,出了气,你就闭了眼安心去吧,呜呜。”
围观的百姓中,有不少妇女亦发出了感慨唏嘘的抽泣声。不知谁喊了一句:“给青天大老爷磕头!有这等好官在,我等草民就敢放心睡个安稳觉!”
在场近千名百姓,闻言轰然,都激动的大声应和,又乱纷纷的跪了下来,磕头不已。
丁绰正在自思自想。他主政陇西郡已有两年,在这襄武城中,同样是呆了两年。可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百姓这般,发自肺腑的拥戴感激之情。
他失神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激动的脸,一下子就有些艳羡起来。高岳入得城来,才两个时辰不到,本来一桩足可以引起汹汹民愤的恶劣事情,不但被他一招化解,更且用的好手段,将一众民心收拢的服服帖帖。
不服不行啊。丁绰心中感慨万千,面有落寞之相。他下意识的去看乌吐真,竟有同病相怜之感。
这边厢,高岳以目视李虎。李虎连忙上前,将石老汉夫妇好歹搀起,宽慰一番,又劝解众人先且起身,便来至高岳身侧,躬身肃立。
高岳道:“将事情原委,乃至本将受罚经过等等,一应露布,告知全城,并将龚福等人头颅,于校场内挂起示众。”
“再次警戒全军,不计新兵老卒,无分亲密疏远,敢有扰民欺民、违乱军纪者,杀无赦。当然,若有不良泼皮,借机寻衅滋扰,亦当处斩。当此非常之时,首要便是迅速安定,恢复秩序,你不可再疏忽了。”
“遵令。”
李虎恭敬应道。高岳最后重重自责,却没有责罚与他,李虎心中既感且愧,五味杂陈。故而他脸上,没有因为龚福被杀,而有一丝的怠慢怨恨的表情。
高岳看了看他,满意的头,又低声叹道:“从我私人粮饷中,拨出一半,送与龚福等人家中。厚加抚恤。你得空便替我跑一趟吧,务必将我的本心带到。”
“杀,是因为彼等干犯军法,做了禽兽不如的罪行。为正我军风,不得已而为之。我心中痛惜之情,岂差似你?
“……是。”
强忍着剧痛,连续了一番话,高岳只觉得汗如泉涌,虚弱不堪。
曹莫见他缭乱的头发贴在额头脸面之上,汗水已湿透了前襟。竟有些着急,便大声道:“诸位,诸位!将军高风亮节,刚正仁义。不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更是个堂堂正正的好汉。我等宁不有敬重感佩、尽忠追随之情?”
回应他的,是阵阵的欢呼声。有百姓的,更有军卒兵丁的。
“既如此,将军有伤在身,大家便都退了吧。各回各户,各司其职;让将军不要再为这等事烦扰心神,安心养伤,可好吗?”
于是大家都应下来。李虎现场指挥调度一番。一众兵卒有条不紊,各归岗位,百姓们也自交谈言语,慢慢散去。
只剩下五十名健壮的白领子弟兵,留在当场警戒护卫,还有十余名郡官,没有得到授意,不敢自行离开,便也站定不动。
高岳示意左右,将其架扶到曹莫身前,曹莫一眼瞧见,忙不迭迎了上去。
高岳艰难的迈着步子,目光清澈流动。“先生!先生拳拳之心,宽厚之情,爱护之意,高某领受,感激不已。”
曹莫伊始抱着求死的决心,进的府衙大骂高岳,心中将高岳自然而然的看作那等不知生产,专事屠杀掳掠的变兵乱匪。
到的后来,高岳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他大感诧异,只觉着这个“匪首”,却是与众不同,倒还像个有些抱负,良知未泯的人,倒是可以与其一谈。
再到后来,见高岳处置民女受辱致死一事,他大受震动,短短时间内,心思已是不知不觉的彻底翻了个边。
他混迹官多年。上至尚书刺史,下至兵丁吏,什么样的嘴脸没有看过,什么样的人性没有见识过?
高岳这种只讲纪律,不徇私情,能为毫无背景、毫不相识、毫无利益的百姓愤然出头撑腰,真正是凤毛麟角,确实很让人感慨,大晋朝从上至下,这般人物,怕是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但讲纪律讲到连自己都要责罚,而且是实打实的责罚,没有一徇私作秀的走过场面,四十大棍打下来,高岳早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本来高大威猛的年轻汉子,此时都已是站立不得,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不带一丝掺假。
这才是真正让曹莫心潮澎湃的感动所在。他自诩持身以正,对高岳自杖其身的举动,不由大受感触、击节赞叹一声,壮哉!
和这样的人共事,便是奉他为主,又有何不妥?
曹莫恳言道:“在下今日才见,什么叫做刚直凛然,什么叫做大将之风,什么叫做公正无私。将军一身正气,在下既感且佩。若蒙将军不弃,自今而后,愿为将军效微末之劳。”
高岳伸出手来,一把握住曹莫粗糙的手,大喜道:“有曹先生大才襄助,何愁民不得安,高某谢过先生。”
曹莫一向被上官和同僚所瞧不起,现在被高岳这般当众夸赞,不禁有些局促,黧黑的面上竟然泛出红来。
他微赧道:“这。将军这样谬赞,在下真当不得,当不得。我出不得谋,划不得策,更不会打仗。不过就是个懂些农事的,日常也不修边幅,没有什么为官体面……”
“国家以人民为根本。人民,又以农事为根本。先生这般,才是个真正胸有家国的大才。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爱民恤民,这才是为官者,真正的体面所在。我所言者,何来谬赞?”
高岳摇了摇头,大声正色道。
一阵强烈的感动涌上心间。能够被人理解,被人尊重,哪怕你做的再低贱、再微末的事,都是值得的。
曹莫闻言,那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抖了起来,他努力挺直了因常年劳作而略已弯曲的脊背,眼中晶莹闪烁,他不停的捋着胡子,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可当众失态。
见他如此模样,高岳晓得曹莫必是心中大为触动。他笑了笑,温言道:“先生放手去做,我敢断言,先生日后必将有所成就。”
大司农这种技术含量很大的高官,是一般人能做的了的吗?高岳心中想着,不禁又向面前这个老农模样的人打量一番。
高岳让丁绰等郡官,暂先回家,等候安排。让李虎约束部下,回城中兵营,将新兵老卒再认真收编整顿。
一边和曹莫等便放开心怀,畅谈不已,一边由人搀扶,慢慢往府衙里走去。高岳初来,没有住所,便先自交代过,暂且在府衙后院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