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等各处城池,之所以能够有恃无恐,实在是因为有源源不断的粮秣能悄然及时运来。请恕外臣无礼,陛下麾下名将良臣素来云集景从,难道都没一个人想到,冀州境内,定是有某处绝大粮仓,在做隐蔽的强力后援么?”
高岳神色微动,沉吟片刻道:“卿说的这些,此前并不是没人想到。但是前线遍洒斥候,却终未探索到这种粮仓的存在,故而后来时间一长,便将这个假设否了。如卿之言,难道冀州境内,当真有这么个隐蔽的极好的绝大粮仓存在么?”
桃豹脸上隐约浮现出高深莫测的淡笑。他不停地点着头:“粮仓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其所在,世人确实难以想到。外臣请问,未晓陛下可知道曲梁城么?”
高岳有些茫然,他确实没听说过什么曲梁。大司农曹莫见状,忙上前解释道:“臣启陛下。这曲梁城乃是河北冀州广平郡辖地内的一处所在,又叫做曲梁邑,其地方圆狭小,其实够不上称作县城,地理位置也不突出,故而很多人都不熟悉这个小地方。”
高岳道:“曹卿从昔年时便行万里路,乐于用双脚丈量天下,故而各处州郡县乡,大都知晓。卿能这般解说,那定是不虚了。难道,赵国的绝大粮仓,便是隐蔽修筑在这曲梁城终或者是附近某处么?”
“难道挖在地下?不可能啊,地下潮湿,最不易储粮!……”
“要我说,估计是将城中民居推倒一片,然后就地取材修筑的粮仓……”
“曲梁城,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印象了,好像是离洺水不算远,莫非赵人将粮仓修在洺水之畔?但为什么斥候会找不到呢?……”
大殿中,众人也忍不住交头接耳,纷纷低声猜测议论起来。桃豹看在眼里,听在耳中,面色愈有得色,只是不停的摇头。
“诸公所言,皆是不对。外臣斗胆说一句,陛下也只猜对了半数。大粮仓并不是藏在曲梁附近或者某处,而是,”桃豹故意顿了顿:“而是,整个曲梁城就是一座粮仓!”
殿内一片哗然,连高岳也颇为吃惊。从来只听说在城市中开辟场所以作粮仓的,或者在城外依着地形山势,专门修挖建筑粮仓的,甚至还真有在地下储粮的,还真从未见过或听过,有一整座城市就是一个粮仓的。那曲梁虽然城池狭小,想必也是相对而言,作为人民居住繁衍生息的普通城市,可能算是小了些,但若是专门辟为储粮所在,那便是规模罕见极为庞大的巨型粮仓!
桃豹提高了些音调,强调道:“曲梁从前一直都是穷困偏僻的小城,战略位置也不重要,在河北乃至冀州境内,几乎算是微不足道,根本不会惹人注意的所在。但是,曲梁在邺城的东北方,在襄国的东南方,从地图上看,差不多正好位于两大都市的中间,各距不过二三百里。故而,当初石虎听从了张豺的建议,在战时,将近六七成的军粮,都放在曲梁城里,一则为了隐蔽,二则可以及时地、随时的对两都进行调配支援。”
高岳疑惑道:“若是真如桃卿你所言,这样干系重大的要地,应当是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一看便和普通城邑有所不同,我军斥候也不算无能之辈,为什么都是毫无察觉呢?”
桃豹摇头道:“这便是关键所在了。从外表上看,曲梁城如今和普通城邑,也根本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人会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城镇,会隐藏着惊天的秘密。实际上,城中早就连半个百姓都没有了,粮食全都堆藏在民居中。而所有居民人口甚至各类走卒贩夫,其实都是军队士兵假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其隐蔽性。此事在赵国内,只有部分高层才知情,有很多大臣都被蒙在鼓里。贵军斥候看不出异样,也是在情理之中。”
桃豹见众人皆是交头接耳满面惊讶,随之所有目光都牢牢系在自己身上,他忽而有些异样的得意情绪,大声道:“只要将曲梁城打下,那么,邺城最多只能再支撑三月便将陷入绝境。而邺城若失,便可以最快最有效的击溃赵国士兵的斗志和军心,吾料襄国也必然人心动荡难以收拾,贵军便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绝大战果!”
说着,桃豹虽然仍躬着腰,但一双毫不昏花的精芒老眼,直直盯住高岳道:“外臣弃国而走,赵国朝内必然一时纷乱。石虎纵使会采取些防备措施,但估计短时间内还没有想到曲梁这一层上来。外臣请陛下立即降旨,定然要抢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曲梁彻底夺下!”
高岳脑海中急剧转动,内心翻涌不已,但面上却保持住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点点头,慢条斯理道:“唔。桃卿此言,甚为有理。不过具体如何操作,稍待退朝后,朕当再与大臣公卿等细商,然后酌情降旨去往晓谕邺城方面诸将士,另外还要考虑到前线主帅的实际建议,朕意不要这样急于眼下一时。”
桃豹面上也不变色,心中却有些发滞。他自然明白,纵使高岳再有宽仁明主之称,抛去各种因素不提,光只他过往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不可能一上来就得到秦国朝廷上下十足十的信任。
高岳沉吟道:“卿献此计,是为了报复石虎,到底也是在倾覆故国。虽然内中自有不得已的苦衷情由,毕竟是行违背常情之事。朕想问卿,若是朕果真诛杀石虎、吞并赵国之后,卿究竟还有何所求么?”
桃豹长叹短吁起来,情绪明显变得低沉起来。片刻,他抬起头来,毫无矫饰道:“外臣自逃出国门后,满门百十口人都被石虎残酷的虐杀了。外臣坎坷辛苦一生,满指望老来能享几年福,可是,只为了念着我先帝昔年的情义,却把自己弄到这样悲惨的结局。外臣今年六十有一,本就没几年好活,如今更连一子半孙都没有了,想来心如死灰,还有什么指望!”
“只是仍然不肯就死,还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鄙国先帝,有人恨其入骨,也有人爱之如父,他一生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外臣自无强辩之理。但真心不忍我先帝毕生基业化为灰烬,外臣如今只有一个请求,待石虎灭亡之后,请陛下垂怜,可划冀州复立赵国,更立石氏宗族中贤能长者为赵王,仿辽东慕容氏之例,使赵祚不绝,可永为大秦东藩。如此,非惟赵民感恩戴德,天下当仰陛下如父母,便是南方苏吴,亦当既敬且畏了。”
桃豹噗通跪倒在地,竟然自己咚咚咚磕起头来:“外臣恳请陛下发圣主之赐,于法外格外开恩,准外臣之情,外臣便是立死以谢,也是铭感五内。”
昔年,楚军兵围汉王于荥阳,汉军日渐不支,汉王夜不能寐。谋士郦食其谏道,不如复立六国后裔,使各国人民都能对汉王感德慕义,万众归心,继而楚国便自然畏威怀德,甘于臣服了。汉王大喜,正欲施行,幸有张良闻讯立即制止,并鞭辟入里分析一番,使得汉王醒悟,及时收回了错误的成命。
高岳脑中,自然想到了这样一出史书中的经典记载。旁的不说,千辛万苦打江山,好容易攻灭了对手,结果不将敌国的财产土地赏给有功之臣,反去为了莫名其妙的虚名,又去复立对手的宗族后裔,让其继续原地称王,等于费了无数周折却又转回起点这种愚蠢做法,简直让人大呼不可思议。
除去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还有一层,让高岳下意识地有些着恼就要大摇其头,却忍住了没动,只将眼睛看向杨轲。杨轲当然心领神会,当即便就又从班列中款步而出。
“足下此言谬矣。从前晋武灭蜀吞吴,刘禅、孙皓相继解入洛阳,便有安乐公、归命侯之名,时至今日,世人仍以晋武此举为善德。却未闻蜀吴亡后,刘禅孙皓又复立为帝矣。我大秦服膺天命,自当混合宇内,天无二日,九州一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有去一赵帝又立一赵王的道理?”
桃豹此回有些不甘,便想回辩,高岳清了清嗓子,沉声道:“相国之言,便是朕之所想。此言甚为不妥,毋庸再议!”
乍闻高岳声音一改方才,开始转冷,桃豹不免有些讷讷,又感觉萧索的很。却听高岳又意味深长道:“既然桃卿主动提起,朕便也来说一说。桃卿想立石氏宗族中贤能长者为赵王,呵呵,你是指石生吧!”
脚步声响,唐累昂然下阶,在桃豹略带紧张的注视下,将一件物事递到他面前。桃豹忙接过来,却是一封奏疏,首先抢入眼中的,便是黑漆漆的五个大字:罪臣石生乞。
桃豹眼皮一跳,后背上竟然开始慢慢渗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