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殿丹墀之上,高岳身披衮龙袍,头戴玉旒冕,众皆仰望的帝王威仪气势,与他健硕英武的身躯,相得益彰混若天成。即便如此,平日里,其实他并不经常如此装束,今日里这般正规礼服,乃是为了稍后一个召见。
此番,大殿上,文武齐聚,却听得高岳正在对众臣说话:“……所以,朕觉得,燕王自占据幽州之后,对我大秦的态度,也愈发微妙起来。上月里,朕叫他赞翊军饷三万石往河北,平心而论这对他其实也并不算多。但到最后竟然只给了一万石,还向朕叫了好半天穷。这也罢了!众卿知道,邺城雄阔坚固非比寻常,我军围困已有两年,襄国还时时派发援兵,我军一时无有进展。十数日前,朕想让燕王从幽州出兵,南下袭扰范阳,在一定程度上呼应我军,减轻压力,但这次燕王竟然直接拒绝了,说什么兵力微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哼,他的异志,昭然若揭了。”
忠臣议论起来。大冢宰杨轲率先应道:“诚如陛下之言。慕容氏数代统治辽土,在彼处根基深厚,也算一方土著势力,便逐渐养成了不甘现状的心思。如今慕容皝趁着当初赵国攻打段部、现在我大秦讨伐赵国等各种战事,他便趁虚而入,抢了幽州的土地和人口,自觉实力大增,便更有勃勃野望,不将我大秦放在……”
他还未说完,殿值武士匆匆进来,一声长禀:“启奏陛下!赵人桃豹已在殿外侯旨,恭请陛下召见!”
杨轲立时收声,冲着高岳躬身施礼,便退进班列。高岳也冲他略带歉意的笑笑,正了正冠服和坐姿,便冲着在旁侍立的唐累点点头。随着唐累一声长声宣觐,众人便齐齐望向殿外。
原来,当日那从夔安府中屋顶上突然跳下继而狂奔出去的张豚,确实是奉了石虎之命,而秘密潜伏在夔安府中,以作刺听。不惟夔安,桃豹、支雄还有朝中不少重臣家中,其实都有石虎的密探卧底。近年以来,石虎疑心甚重,动辄杀人,其实也常常心不自安。于是便秘遣人手,用各种名目,作机缘巧合般潜入将相大臣家为耳目,能够时时掌握众人动向,石虎方觉心中踏实一些。
张豚当夜本也只不过是例行刺听,却果然听见三大元老在做惊天预谋。他心中先惧,继而狂喜。他深知自己捞到了分量最重的三条大鱼,只要将三人图谋叛变的消息及时汇报给石虎,那便是天大功劳,事后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岂是他那些同僚密探所能比拟?于是待听得差不多时,赶忙趁人不备跑出府去,疾回皇宫告密而去。
张豚方去,得亏桃豹警觉过人,立即便明白了大事不妙。于是当机立断,急切间做了各种安排后,好歹抢到了个时间差,在一番忙乱后和诸人总算都成功的赶到了西城门处。
值守兵将,见三大元老并两位上将,领着千余人马,急匆匆要出城而去,心中当然极为惊疑,但又慑于桃豹等人威势,不敢当面仔细盘问。正踌躇犹豫间,却见城中火光大起,有无数人马赶来,又有大呼奉圣旨抓捕桃豹夔安支雄,切勿放走叛贼之语。值守兵将慌忙速令关闭城门,桃豹等便也立时动起手来,西城门处乱作一团。
短兵相接一番,好歹费了力气,强行冲出城去,后面追兵哪里肯舍,蜂拥追来。支雄躁怒,逆行接战,毕竟年事已高不比从前,追兵又奉了石虎格杀勿论的严旨,导致支雄竟而被当场格毙。毛钺和黄羊同去断后,拖住了一些时间,不过黄羊也死在了乱刀之下。毛钺负伤,重又赶来,护着桃豹与夔安,躲着身后密集如蝗的漫天飞箭,伏鞍急遁。
众人慌不择路埋头狂窜,到了天色微亮时候,一时不知跑到哪里的荒郊野外,不过好歹身后暂且未闻追杀之声了。众逃人连将带兵,不过剩下三百来人,正要松口气缓缓,却愕然发现夔安因身中数箭,血流不止,老迈惊悸再经一路折腾,伏在马背上已然奄奄一息了。
当时境况,缺医少药,只好眼睁睁看着夔安慢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桃豹心如刀绞,只好就地草草掩埋了夔安。众人凄惶难耐,刚填好了坟土追兵踪影又现,桃豹只得在表面上强自振作精神,鼓舞众人继续往西南方向逃去。
待辨明了地形后,众人晓得两百里外,武安城北洺水之畔,有秦军一万人马的偏师驻扎,本是做牵制、监视邯郸城之用。桃豹当机立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引着追兵一路直奔秦营。秦营主将陡见有军队奔来,当然下令射箭,又将桃豹所部射死了百十来人。桃豹急令手下当秦军之面抛去兵刃,挥舞白绸巾,一行不足两百人,才算被放入了营垒。
追兵见追无可追,又打不破秦军壁垒森严,只好掉头离去。至此,各负创伤心力交瘁的桃豹等人,终于方觉逃出生天,很多人竟不由抱头痛哭起来。秦将本是惊诧莫名,待问明身份及缘由,自觉事关重大难以处置,便令精兵将桃豹等护送至邺城外,大元帅韩雍帐中。
韩雍见到亡命落拓的桃豹,虽也称奇,倒算颇为礼遇,留宿一日后,言道此间战事不容分心,且因桃豹身份贵重,便又将桃豹直送洛阳,请皇帝亲自发落。于是,经过数日跋涉赶路,今日一早,桃豹等终于到了帝都,高岳在提早接到韩雍奏疏后,便即大开朝会予以召见。
须臾,一个身影走入了大殿之中。很多人都是曾听闻桃豹之名,却从未见过这位赵国传奇元戎,今日既有机会,不由都伸头垫脚,想看看此人究竟如何出众模样。
但桃豹年轻时,不过只是中人身躯,既不雄壮也不魁伟,一张窄脸上,亦是平凡相貌。后来到了老年之后,身形萎缩,再加上如今连续亡命奔逃,愈发憔悴困顿,整个人在壮阔的大殿之中,更是显得渺小。秦臣中,有些人面露‘不过尔尔’之色,甚至撇着嘴摇起头来,显然,桃豹的真实形象,离他们心中预想的形象相差甚远。
身边各种窃窃私语和面色各异,桃豹却置若罔闻。他的步伐虽然不快,但一步步踏得很是坚决。他一双尽阅世事的眼珠,紧紧盯着正前方的御座,目光冷静而锐利。
高岳看在眼里,心中颇有感慨。这便是正史中,能和祖逖长期斗智斗勇的后赵上将桃豹了。昔年石勒骑兵,只赖部下十八骑,桃豹便乃是其中著名首领人物,号称智勇双全。后来彼辈从最低贱的奴隶盗匪之流,竟至鞭挞北方做成了大赵帝国,桃豹贡献了极大的力量和功劳。高岳晓得,面前之人,意志和内心,必然是非常强大的。虽然样貌毫无雄杰气概,但他有厉害之处,并不需要徒恃熊虎之姿或过人之力。这是那种一怒可使万千之人血流漂橹、破坏力极强的当世枭杰。
上下互相打量。桃豹看了片刻,轻叹一口,便缓缓跪倒下拜,提着气朗声道:“外臣桃豹,谒见大秦皇帝陛下。”
“如何不称罪臣!”
方才蒙赐站起,朝臣内,殿中侍御史鱼非突然出声指责。桃豹身形不动,循声冷漠地瞥他一眼,反问道:“未知鄙人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