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刀刃,轻松地划开人体的肌肤,鲜血立时涌了出来。在感到无比森寒的同时,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近在咫尺的死亡的冷酷气息。杨韬的刀,在脖颈间割开了一个浅浅的口子后,稍停了停,终于还是横下一条心,用力的刎下去。
“大帅!不可啊!”
千钧一发之时,杨韬的手臂,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把住,硬生生阻断了夺命的刀刃继续切拉。杨韬一阵头晕目眩,定了定神,睁开眼看,是自己的亲兵张湖。
“滚开!你难道非要陷我于耻辱境地么!”
杨韬极度不愿被石虎生俘,与其被残酷的折磨死,还不如自我了断来得痛快。再者,他的身份地位崇高,一旦被擒,便是秦军中高级将领中的首开先河者,将来必将受到各种非议甚至嗤笑,那种身后之辱,想想都令人无法忍受。若是自裁,起码还能得到追谥褒奖,达到生荣死哀的赞誉。眼下,杨韬死志已决。
虽然被连声呵斥,但张湖紧紧攥住杨韬的臂膀,死活不放手。张湖急得满头大汗,想解释什么却根本说不利索,只将手往山下远方处猛戳:“大帅大帅!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杨韬抬眼望去,心口陡然一震。远方,不知何时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无数人马,正在迅猛杀来。那黑压压的军队,犹如海潮般,汹涌卷来,黑色的甲胄、黑色的战旗,遮天蔽日,似乎将明亮的日色也一时压得昏暗无光,天地间,只有这一股猛烈的浪潮在奔涌,吞噬掉挡在前方的所有事物。
只不过片刻,那支黑海般的大军,便从身后恶狠狠地杀进了赵军中,不多时便淹没了围攻土山的半数赵军,继而喊杀声四下大作,几乎要震落山石。
“快!秦军的援兵来啦!快挡住!”
“是哪一路的,哪一路?哪,啊!”
“前面的,快让开,……陛下……走……”
赵兵乱嘈嘈的纷沓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似乎是受了惊吓的蚁群,开始首尾不相顾的乱转起来。本已越过山腰的赵兵,也纷纷惊惶的扭头向下张望,继而随着各种叫喊声,相继急匆匆地又跑下山去了。
“……啊!那,那,莫不是!”
杨韬眼皮狂跳起来,顺着张湖的指引,他看见了那最前方的一拨兵卒,全都持着藤盾,抄着明晃晃的柳叶刀,奔走厮杀之时,显得格外迅捷凌厉。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那前军中的将旗上,“安北将军李”五个大字,已是醒目可见。
“那是川兵!是汉昌侯李凤将军来了!”
“援兵来了!”
杨韬身旁,很多人惊喜的失声叫喊起来,继而疯狂的欢呼声立时响彻山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幸存残兵们,大悲大喜之下,都激动到无法自持,有的甚至抱着头痛哭起来。
“报大帅!山下上来了个自己人!”
随着喊声,杨韬忙扭过头来,却见几名部下,满面笑意连拉带拽的拥上来一名玄色劲服的斥候,果然是自己人。
“禀杨大将军!奉陛下旨令,并及贵部雷七指将军的亲自求援,我盛州四万大军,一路兼程南下,以襄助贵部,歼灭伪赵主从。卑职乃是李将军的部下,先期上来通报讯息,我家盛公爷也亲自来了,就在后面,杨大将军但可宽心!”
斥候也是精明机灵、懂得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明明是来救人,但不好当着杨韬面直截了当使人下不来台,便变着法的说是来襄助,共同消灭敌人。又说了几句联络的重点,斥候急匆匆地又潜下山去了。
巨大的欢呼声,登时响彻山头。山上的人,都毫不怜惜自己本来就已沙哑的嗓子,纷纷拼了命似得,手舞足蹈地蹦跳、拥抱,疯狂叫喊起来,良久不息,方能发泄些许心中的激动情绪。震耳的欢声中,杨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脖间的血也忘了擦,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只顾喃喃道:“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在盛州生力军突然的横厉攻势下,赵军开始抵挡不住。赵帝石虎,虽然从军多年,更是曾号称著名猛将,但是他并不是只晓得埋头厮杀的莽汉。相反,石虎打仗,只有在己方稳操胜券的前提下,才会像打了鸡血似的穷追猛打;若是势均力敌、甚至处于劣势,石虎便一定会审时度势,见机避走。虽然他名曰为虎,实则为狐。
眼下,局面陡然扭转,石虎气恨如狂,但也没有傻到强扭着去硬拼。见势不妙,石虎立即带着嫡系主力,先行撤离战场,杀出重围,往东朝着自家地盘冀州常山郡呼啸而去。
战场被迅速扫清,战死者、被俘者、各种军马物资等等,都有人在有条不紊清点。被困了一个月,杨韬终于下了山,重新站在了坚实的大地上,他感觉恍如隔世。远远望见援军中,一杆镶着宽硕红边的大纛迅速靠近,杨韬来不及感慨别的,忙收拾了心情,快步迎了上去。
‘车骑将军’大纛之下,顾盼自雄的昂扬坐骑上,无数虎狼之卒簇拥着的一员披挂绚烂明光甲、威风凛凛的秦军大元帅,正向着杨韬,点头招手。此人,正是秦国车骑将军、侍中、持节、盛州牧、盛公胡崧。
“下官杨韬,拜见盛公!”
将及照面,胡崧翻身下马,但不待他说话,杨韬快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胡崧单膝下拜,深深拱手,无比动容道:“下官被贼虏围困日久,自忖必死,正欲自裁以报国家,幸有盛公来救。全我杨某及一众将士性命者,盛公也!大恩难以言报,请受杨某三拜!”
说着话,杨韬就要拜伏下来。他身后,逃得性命的山上兵卒,都早已呼啦啦的跪下,不停叩首。胡崧赶紧抢上前,一把紧紧扶住了杨韬。
杨韬和胡崧,说起来乃是相识很久的老同僚,且本就私交不坏。二人从前都是供职于晋朝政府军中,后来洛阳城破晋怀帝被俘,两将便先后投奔了南阳王父子,再到后来,高岳强势崛起,并最终击败司马保,得有秦州,胡杨二人,又相继归附高岳麾下,继续一殿为臣。因为同样的出身,昔年同样的不得志,同样政府军职业军人的过人素养,杨韬与胡崧自然而然关系愈发亲近,友善相待。
但无论是从前的晋军体系中,还是如今的秦军体系中,论起军职、爵位、名声、人望,甚至出身和资历,杨韬都无法和胡崧相比。当年他还只不过是偏裨时,胡崧已是晋廷当朝响当当的巨头子弟,凭着父祖之名,胡家三代无人不知。等杨韬成长为中级将领的时候,胡崧早已承袭父职,是位列上品的镇军将军,名动朝野。而投入秦军阵营后,凭着果然卓越的军事才能,和低调平实的个人作风,以及报答明主知遇之恩的忠忱,胡崧深得高岳的青睐,从一员降将,做到了如今秦国军届中,仅次于韩雍的二号人物。别的不说,高岳称帝后,满朝文武多少故旧,但最高的国公爵位,仅封三人,胡崧便有其一。
杨韬虽然也已是顶尖的高级将领、显赫大员,一声军令,下面多少骄兵悍将也要凛然听命不敢有违,好算是威风显赫。但是在胡崧面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他确实是自觉不如,甘附骥尾。眼下,他大礼参拜胡崧,一半是下属对于老上官的衷心尊敬,一半也是从绝路逃出生天后,对救他性命的恩人,自然而然有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万勿如此!”
胡崧紧紧搀住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受他的大礼:“抚军万勿如此!本公此来,不仅是奉了圣意,也是顾着袍泽友谊,不忍抚军身陷敌手。换做本公被困,抚军也必然会全力相救,这是情分、本分所在,抚军又为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
杨韬红了眼圈,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二人叙了一番,杨韬又稳定了些情绪,便问胡崧如何会来相救。胡崧便将前因后果当面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