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余名秦军,被围困在土山上,已经过去二十三天了。这度过的每一日,都是在惊惶和煎熬中,苦苦捱过去的,每个夜晚,大家都生怕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山下围得水泄不通的赵军,发动了十数次的强攻,但秦军都晓得此番若是不拼命,死得绝对比狗还惨,于是都不用动员鼓舞,俱是发狠般极力阻击,再加上山上巨石、断木等等,比比皆是,又是居高临下对防守更是有利,故而虽然从最初逃上山的六千多人,减员到如今的不足四千,土山这最后一处保命的据点,还是被秦军顽强的守住。
石闵带着近两万赵军,数次仰攻难以得手,便令在山下四处纵火,想索性将秦军全部烧死了事。不过天幸,山上竟然有一处小小的积水湖,秦军主帅杨韬却让所有兵卒,用兜鍪舀水不停泼洒,只管浇湿山腰处的树木土地,到最后火虽然不能够被扑灭,但也总算没有能力烧上来,只留着环山的四面浓烟余烬,焦黑翻腾的良久不散。
杨韬早有所备,见山下一时失措停手,忙组织千名勇烈的劲卒,趁着浓烟目所难视,主动冲下去,大呼着闯入猝不及防的赵军中,疯狂砍杀一阵,又一窝蜂的迅速逃回山上去了。
石闵大怒,便急令兵卒们立即跟着反击,却有隐身在尚未消散的烟雾后的秦军弩手,此前为了节约箭矢,被杨韬严令不准乱放,此番却躲在山石后、树木后,兜头打出几阵箭雨,射翻了一大片,攻了几次,赵军没法子只好丢下满山腰的尸首,铩羽而归。
石闵暴跳如雷,却一时无可奈何。但他晓得秦军是仓促间逃上山的,所携物资必然单薄,便再令将土山牢牢围住,断绝秦军的粮道和水源,打算将其困死。不过石闵并不知道山上竟然有个小湖洼,再加上野兔野鼠颇多,偶尔还蹿出几只山猪,总管保住众人不会被活活饿死渴死。于是上下两面对峙相持,二十多天便这么熬着过去了。
山上,一处小坡后,杨韬正箕腿坐在地上,和一帮子士兵一起,都斜靠着坡石,抓紧时间在闭目养神。为了进一步加紧防御措施,方才他亲自带领兵卒,在山腰处,密集树立尖栅,多挖陷阱,纵横交错的拉开藤条做绊索,用以抵御随时可能到来的又一波攻势。
连番的强力劳作下来,杨韬很有些吃不消。倒不是说他身体素质不行,关键好几天前,山上便基本算是断粮了。野兔野鼠已基本被捕尽,各处蛇窝也被挖掘一空,剩余的大小山禽走兽,也俱是逃之夭夭,想捉也捉不到。如今,三千多人,就靠着野菜、树皮勉强支撑,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便是猛喝水。人是铁,饭是钢,填不饱肚子,任你是钢浇铁铸的壮汉,时间一长也得软成烂稀泥。包括杨韬在内,秦军一个个都是喝水喝的肚腹滚瓜溜圆,但却面色蜡黄、消瘦憔悴,双目深陷无光。
有空隙的时候,众人都是抓紧时间休息,节省和保存仅剩的体力。杨韬闭着眼睛,眉头却不自觉地锁起,作为主帅,作为山上秦军的支柱和主心骨,他不能不时时都要考虑思索。
如今被围困在山上,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此前,他也曾派出精干灵敏的斥候,潜伏下山,飞速回洛阳向皇帝汇报并求援。但直到今天,一个斥候也没有回来,不晓得是命丧赵军之手,还是出了什么其他意外情况。现在苦等外援不至,而本军前锋雷七指部,倒是取得了联系,当时雷七指猝闻主帅遇袭,立刻回军数次攻击石闵,想打通重围,但难以奏效。急中生智之时,雷七指不得已只好行下策,干脆奔袭空虚的交城,但刚刚进占交城,便突然遭到了赵帝石虎亲领的三万大军的围攻,如今雷七指所部一万人,也是坐困愁城,朝夕难保。
昨日,有名晋阳城内的内衙斥候,突然冒险摸上山来,带来了一个更加令人沮丧惊怒的坏消息。原来,秦军仓促遇袭、被拦腰斩成两部、各自被围困而不得呼应、俱都陷入危险境地的局面,乃是石虎一手策划促成。其中最关键的因素乃是:石堪又投降了石虎,并听从石虎的命令,将秦军诱惑而来,陷入早有预备的赵军伏击圈。
故而石堪写急信给杨韬,说石虎离开交城,围攻晋阳,让秦军速来夹击,并反复催促。杨韬一直保持警惕,但哪里能想得到石堪与石虎互相丑雠良久,转眼便又能媾和到一处?被石堪催逼不过,又担心战机稍纵即逝,待探明了前方确实如他所说之后,杨韬便不由略有放松,加快了速度行军。
而石虎先前晓得秦军必然会有斥候来探,便在晋阳城下,装模作样围攻几天,等算得日子差不多了,立即撤围,令石闵率一万人在交城南的某处山地处埋伏,等秦军逶迤而过的时候,先是隐忍不发放过秦军前部,等过去半数的时候,突然冲击中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而石虎自己故意空出交城,专等着雷七指部走投无路抢占进去,然后再火速围城,用此计便将整支秦军分割成遥遥相望却无法互援的两部,从而以多打少,分割歼灭。
山上秦军,待晓得陷入了敌人早已设计好的阴谋之后,不禁皆是既惊且愤,尤其对反复无常的石堪更是破口大骂、恨不得食其血肉。但眼下事已如此,骂又何益?杨韬虽然气得几欲咬碎钢牙,但还是出言安抚并劝慰了麾下,将骚动的气氛先稳定下来。
杨韬向那内衙斥候再问了一番晋阳及赵军的当前动向后,再无什么有利消息,又晓得这些内衙斥候,都有过人的隐秘之处,且联络通讯更有独特且迅捷的方式,便拜托他速回洛阳向朝廷求援。斥候慨然允诺,便迅速离去了。
杨韬怔怔地望着斥候远去的方向,心中焦急、愤懑、担忧、惊惶等等情绪,交织袭扰,令人心烦意乱。
因为奇缺物资、不能保障足够的休息和食物、长时间的激烈战斗等等因素,山上的减员每天都在发生。最要命的是,援军仍然不至,又难以和外界取得及时有效的联系,大家陷入了绝境,又等不到希望,士气和意志,仿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磨殆尽。虽然眼下,众兵将都心照不宣的尽量回避现实,但不可忽视的是,若再长此以往,包括他杨韬在内,所有人怕是都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一旦被敌人攻上来,大家怕是连举刀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坐视被生俘,然后再被残忍的虐杀。
杨韬心如刀绞。打了半辈子仗,出生入死,不料如今却要命丧并州这处无名山上。死就死吧,军人当马革裹尸,这点他自有觉悟。但关键是,他只想在沙场上兵戈相见血染征袍,如古来英雄般壮烈捐躯。若像这样被人当狗一样的围困从而慢慢的被耗死,死得毫无尊严毫无价值,谁能甘心!
说来说去,杨韬又对石堪恨之入骨。此人竟然无耻卑鄙到这种地步,虽然不晓得石虎用什么花言巧语,又将其哄骗过去,但石堪竟能听从石虎的教唆,诱惑秦军速来被伏击,实在让人切齿不已。
再说自己作为征北行营统帅,没有将警惕保留到最后,相信了石堪的虚伪嘴脸,一朝不慎便连累数万大军陷入危局,将来便是有幸保住性命,他又如何有脸去见高岳,如何有脸相见同僚,如何有脸再面对万千部下!
悔恨、懊丧、焦虑、惊忧。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远处,山峰一块高耸的大石上,负责登高瞭望的哨兵,七手八脚翻下来,一溜烟跑了过来:“大帅!敌人有,有援军来了!”
杨韬心头急跳,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哨台,身后一众兵将也忙不迭都爬了上来,大家紧张地簇在一起,屏住呼吸去看,山下的远方里许地外,果然有黑压压的无数赵军,踏着氛尘,气势汹汹地奔来,密密麻麻的刀矛,反射出的寒光闪烁刺眼。再远些,有杆硕大的猩红大纛,在众人视线中若隐若现,声势格外逼人。
杨韬将眼睛睁得溜圆,张大嘴想要喊些什么,又猛地牵动了唇边大大小小的火气疮疱,一下子撕裂的疼痛又让他失语。他紧紧咬住了牙,两腮隆起的像石块般铁硬,而他的面色,已是阴沉黯淡的可怕。
“快看!那是!……”
“怎么会!……”
“完了,我们完了!……”
旁边,十数名将校,俱已将心沉到谷底,众人先是乱嘈嘈的惊呼乱叫,继而面面相觑,都从别人的眼中,看出了清晰的惊恐和忧虑。
赵帝石虎亲自来了!
山上的气氛,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