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紧锁的两道蹙眉,完全舒展了开来。当下欢颜向张宾道:“右候金玉良言,立时便解了孤王心中的困惑。老天要孤王成就大业,所以将右候送到孤的身边,幸事,幸事!”
张宾逊谢,于是说做就做,当下便就命人研墨铺纸,石勒口述,张宾润色,写了一篇信文,其中阐明形势,剖析利害自不用说,此外言辞也是恳切谦逊。又命备了金银厚礼,挑选精干之人,北上绕道,直奔襄武而去。”
秦公府里,高岳正在和中散大夫靳冲说着话。屠各部自从降附秦国以来,直到目前,都是被安置在夏州以北、朔州以南的交界处。而当前的族长靳冲,在襄武城中,被高岳授了个中散大夫的闲职,虽然悠游,但也百无聊赖。今日一早,得蒙高岳见召,忙不迭赶来拜见。
“靳大夫,你的族人,现在生活可还好么?”
靳冲不晓得高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立即恭恭敬敬答道:“臣的族人,曾来信告知,如今在主公的护翼下,衣食无忧生活安定,较之从前,那是天壤之别了,实在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高岳失笑道:“卿的言语,也属太过。从前你的兄长靳准在位时候,屠各族一度威风显赫。如今在寡人这里,便算是生活安定些,但和从前比,也定是大大不如了,又怎可能是天壤之别呢?”
靳准也笑,不过却是讪笑:“物质上或是稍有欠缺,但心理上当真是愉悦阔达。能够重新回到边塞草原上,过起祖先们代代相传的游牧生活,臣也能感受到族人们的衷心喜悦。这是臣及族人们的肺腑之言,实不敢欺瞒主公。”
高岳点点头,便将铁弗部消亡、朔州之北的漠南地带,眼下空旷无主的情况,据实告诉了靳冲,末了言道自己想将屠各部迁徙过去,问靳冲可有什么想法,并叫他不要有顾虑,实话实说便是。
靳冲乍闻此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他的角度出发,这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族人当下所处之草场,相对狭小,又位于夏朔交界处,虽无居中监视之实,总有居中监视之形。但想到故国覆亡,靳准等人身死,难得高岳首肯,愿意给一块避难所,正是寄人篱下,能够安稳下来就属不错,便不敢再奢望许多。
但眼下听闻可以迁徙至漠南,简直有惊喜之感。漠南一带,天高云阔,草场广袤丰美,对于游牧的屠各人,不啻是人间天堂。虽说比起祖居故土,要更加寒冷些,而族人们从前也过了好一段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此一时彼一时,对于现在的屠各人来说,可以脱离了束缚羁绊,从此世世代代无忧无虑的游牧驰骋,这根本不是什么多大问题。
高岳望着靳冲,在捕捉他的神情,等着他有所回复。靳冲有些愣怔,一度怀疑这是不是高岳在出言试探,或者有什么针对性的阴谋。在脑子里迅速过来一遍,初步判断应该不会,高岳要灭他易如反掌,早不就杀了还拖到现在。
“臣,臣的族人,都是流着游牧的血。若是能够迁徙至漠南,实在是桩惬意的事。果真如此,臣敢断言,族人们必将对主公感激涕零,世代效忠不敢忘怀。”
高岳本来还担心那帮子人,过惯了贵族的生活,不愿意远迁至苦寒荒冷之地。但眼见靳冲双目中透出来的喜悦之色,明显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微感意外之余,不由也放下了心,进一步直言相告。
“卿既然担保族人无有不愿,那自然是好的。既如此,这几日卿便先北上回去一趟,将部属中拣选些材质优良的宗族子弟,再复带回襄武,先进国学馆学习,将来寡人会择优授官。还有,卿虽为族长,但既在襄武任职,再去漠南总有不妥,可指派一人,充任副族长,处理族中实际事务,卿在襄武遥控便是。以后,这正副二长的制度,便就长远定下来吧。”
靳冲历经官场,也算经验丰富。这话一听,哪里还不明白乃是‘质子’二字。但高岳既然愿意当面公开告知,总好过其他主子假装大度,实则猜忌防备,最后杀你个措手不及。靳冲忙下拜,连连应允道自己心中有数,必然按照主公吩咐去做,请主公放心便是。
高岳晓得他完全懂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讲,于是屠各族迁徙漠南的事情,便就这么定了下来。告退前,高岳直言警诫靳冲,漠南广阔,屠各部族可以纵情驰骋。但若是将来自认为羽翼渐丰,实力渐长,便开始生出反叛之心,刘虎的铁弗部,便是前车之鉴。靳冲惶恐,顿首叩拜,再三强调自己及族人,对高岳感恩戴德之心,发誓将永远忠于高岳。鉴于恩威并施,高岳也好言抚慰了几句,道既然诚心归附于我,绝不背叛,那从此以后便会视为一家,让他及族人不要担忧惊惧就是。靳冲拜辞而去。
不及数日,有司便来禀报,石赵有使者前来请求拜见。高岳乍闻,颇为吃惊,实未料到石勒竟主动遣使远来通讯交好,当即便就应允传召。
石赵使者上殿拜见的时候,秦国文武早已分列两班,众目睽睽。使者恭敬趋步上前,礼仪之间一丝不苟,口称代替石勒,诚挚地致意秦公,敬祝安康。随即便献上冗长厚重的礼单,并石勒书信两封。
高岳命人将礼单收下,自取石勒书信来看。第一封便是将三家的现状及将来兴亡的利害关系,都详细的陈述出来,请求与他联兵共灭刘曜,平分其土的内容。信中言辞恳切,并没有什么虚饰诈滑的意味。高岳心中波动,微微颔首,面上也没有什么颜色,又去看第二封信。
“盖闻天生万民,树之以君;帝王寄世,实抚四海。崇替系于勋德,升降存乎其人,故而国有必亡,代谢无常,圣哲应运其符,此天道循环昭彰如斯,毋庸多言。
司马氏德运衰微,自丧中土,蹙国江表,几倾宗祀。囊者天下亿兆黎庶,惶惑惊惧,无所适从。幸赖秦公大节宏发,兼资文武,内纾国难,外播弘略。诛凶藩于秦雍,齑僭盗于巴蜀,澄氛西岷,肃清北境,再定凉州,拓平塞漠。非惟国内人民仰如父母,境外邻邦亦敬且戴。
孤本羯人,乱世之中为保命计,不得已附身刘汉,用兵河北,倏忽经年累遇艰难,方致建基丕业。常论及四海英雄,实属秦公与孤。今乐见阁下威隆德盛,便愿谨奉诚挚,请上王号,践位秦王,可教名以副实,统御国土,使秦之德,泽被教化西方。
希与阁下同相共击,早灭伪赵刘氏。此后潼关以西,尽归于秦;河洛之东,孤自领之。惟愿两家睦邻,东西并立永熄兵火。但若心有不愿,孤当明言:来日再与阁下一决胜负,各凭实力,垂问鼎之轻重。
至心至真之意,皆所具言,亟待佳音。”
高岳嗯了一声,又看了两遍,将信收起,先是自言自语笑道:“要劝寡人称王么……呵呵。乱世枭雄,毕竟心机不同凡人,”便又对那赵使道:“贵主之意,寡人已知晓了。称王事宜,且容后议;联兵攻刘,倒可商榷。不过,如今尔国北有代人,南有大晋朝廷,都与刘曜深有仇怨,皆可与约夹击。为何却远涉山川江湖,单单来找寡人呢?”
赵使也是石勒精挑细选的人,闻言便不假思索道:“外臣启禀秦公:代人粗蛮,不知规划。战胜时便蜂拥而至,挫败时便落荒而逃,我主素来鄙之。若选此辈无智的野人来作为襄助,实在是自找累赘。且数年前,代国惨败于秦公手下,至今尚未完全恢复,无能为也。至于晋廷,偏隅江东,畏惧刘曜,自保尚嫌不足,岂有余力与我呼应?再者,司马氏本就非常仇视鄙国,我主亦曾多次予其重创,两家彼此嫌隙极深,还如何能够心平气和的坐到一处?”
高岳俨然道:“既然如此,贵我两家,也是份属敌国,贵主岂不知道寡人驱逐胡寇的初衷么?”
赵使施了一礼,不慌不忙却道:“有所不同。我家主上,说贵国如今已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强国,而秦公更是见识不凡的英雄,眼光超卓,必然能知晓常人参不透的道理。又说名义上虽为敌对,但并不妨碍两家一时合作。只要能够将共同的敌人消灭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毕竟近忧不除,哪里还有精力思考远虑呢?”
高岳微微笑了笑,把头稍许点了点,“贵使也算对答如流了。好吧!卿下去暂做休憩洗尘。且等寡人深思,再做最后定夺。”
赵使舞蹈告退。殿中文武群臣便随即议论开来。绝大多数人,都赞成与石赵联手,言道此乃权宜之计,借假其势,迅速消灭刘曜在关中的力量,便可以心无旁骛的规划中原,省得数年间与其对峙徒然困顿,导致局面僵滞。
高岳本来心中也已活泛,听闻众议,更是颇以为然。于是传召赵使,当面首肯了石赵的邀约,又也写了封回信,使其转交石勒,进一步确定了两家联兵共击刘曜的军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