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高岳听闻凉州巨变,难免大为动容,又传召王该进来细问,果然毫无纰漏之处,不禁既惊且怒。他前世阅史,记得晋末时候,凉州张寔似乎确实是被刺身亡,而之后果然是张茂兄终弟及,而且张茂治国有方,发扬光大了父兄的遗业,进一步奠基了凉国西方霸主的稳固地位。且临终前因为膝下无子,又将王位传回给了侄子张骏,而赢得了当时及后世对张茂有明主的美誉。
从前并不曾多想,但眼下亲耳听闻当事人的哭诉,方才醒悟,明主归明主,这并不妨碍用非常规手段来取得本不该是自己的君位。历史上各代王朝,除了极少数特殊情况,君主在自有子嗣的前提下,断不会舍子立弟,这兄终弟及四个字,背后曾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的血腥惨事。高岳猛然想起,他的本朝,关于太宗皇帝究竟是如何继位为君的,太祖之子德昭、德芳又是怎么死的,有宋一代不要说民间野史,便是官方自己都说不出个理直气壮来,恐怕,亦是心照不宣罢了。
王该在旁叩首,流着泪道:“外臣启禀秦公:张茂弑逆之事确凿无疑。先君不幸薨逝,外臣获悉真相后心中无比惊痛忿怒,却实不及世子心如刀割。今赖先君在天有灵,护佑世子能够平安来见秦公,当面申诉大冤,万望秦公看在先君昔年的情分上,为我储君主持大义,为我凉州翦除巨凶,外臣便是以命相抵,也是甘之如饴。”
王该本来可以安之若素的继续做他的凉州都护,甚至只要取悦新主,便还能加官进爵。但只因心中忠义不泯,做不到视而不见,王该便毅然放弃安稳的一切,选择了另一条困苦艰险的路,纵使步步维艰,但可以问心无愧矣。从前在长安共同抗击匈奴人的时候,高岳对他的印象就不错,眼下,见他满面倦尘仍是目露坚毅,敬佩之心立时油然而生。
高岳早饭还没进食,不过早已浑然忘记了饥饿,他只觉得脑中神经不停紧跳,又感慨道:“王将军真忠臣也!卿既欲效申包胥之哭秦庭,寡人便当为卿再赋《无衣》。”
古时楚国被伍子胥攻破。楚臣申包胥,为复故国,千里迢迢来到秦国请求援助。一开始不被答应,申包胥便在秦城墙外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志比金坚,终于感动了秦国君臣,答应了出兵复楚,史称“哭秦庭”。秦哀公更是亲赋名篇《无衣》,流传千古。
张骏仍旧匍匐阶下,还在悲泣道:“……田齐名号灭寇,实则奉命要行灭口之事。奸叔张茂,刻毒至此。臣侄身逢丧乱,势单力薄悲愤欲死,还亏王将军不忘故主,忠心护持,才能一路逃出生天,保住残命来拜见秦公。而天下之大,也唯有秦公有实力、有故情、有圣明正义之心,能够为臣侄来主持公道。”
说着,他猛然抬起头,噙着热泪,无比决绝道:“只要秦公愿意为臣侄伸张大义,发兵讨伐弑君奸佞,待臣侄回归姑臧之后,定当以整个凉州九郡之地及西域附庸诸国,献于秦公,从此甘愿为麾下走卒!”
祖与父艰难创下的基业,一旦弃之,如同心间割肉,但只要能够重新杀回姑臧报仇雪恨,张骏已然是不管不顾了。拼着一无所有,他也决心要张茂付出血的代价。至于将来,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便是,当下,进献凉州之地来劝高岳,在来时的路上,他与王该也已商量好,所以他上来便就称臣,这也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砝码了。
砰地一声,高岳将案几重重一拍,倒将张骏惊得收住了声,有些惴惴的望着高岳。
“世子虽哀痛昏沉,但不可口出妄语!张茂弑逆,若果属实,寡人绝不容道消魔长,弑君之徒还能逍遥法外,便是拼着元气大伤,也势必要为贤父子讨回公道。无他,只为一义字耳。世子却将寡人视作见利而行的小人,又怎能待价而沽,用凉州之地来做筹码引诱寡人?等寡人伐罪之后,凉州九郡,世子自为汝先君用心镇抚便是,寡人绝不染指!”
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非惟张骏长久吐出一口气,既羞愧又感激,伏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便是王该,也是在旁泪流满面,不住的高呼秦公圣明,恩义昭彰,乃是纯正的王者之道。
于是高岳对胡崧等雍州文武,略作交待,自己带了张骏等人,迅速离开了礼泉,直奔襄武,好做进一步安排。刚安顿好张骏,回到秦公府,早有凉使将凉州牧、西平郡公张茂的亲笔书信呈了上来,信中却说舍侄年幼,被居心叵测的属下诱惑,导致心神昏悖无常,口出谵语,还望秦公将张骏遣返回姑臧,并捕送罪将王该。信中暗示,如今凉州因为先公离世的不安状态,早已稳定下来,希望秦公能够保持睦邻友好关系,同时继续支持他张茂。
随着书信一并送来的,还有良驹一千匹,黄金三千两,此外珠翠宝石、西域特供等等大小精美物事,用金楠木箱装了整整十大箱。
鉴于秦公的强大实力和煊赫地位,还有接壤而邻的地理位置,张茂无法不顾及高岳的态度,此次主动示好的首次献礼,也不可谓不隆重。依着张茂自己的猜度,凭着书信和厚礼,双管齐下,可保高岳承认他的地位,至少保持默认。想想也是,何必为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丧家小犬,而非要执拗得罪业已上位实力雄厚的既得利益者?再说白了,人家自己的家里事,与你外人何干?
高岳览罢信,默默想了想,当着凉使的面未置可否,只让他暂且去驿馆休息,听候安排便是。那凉使也算是张茂的亲信,有心想得到高岳的明确态度,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出言催促,只好按下焦急忐忑,施礼告退而出。
凉使方去,高岳立时召集文武,将事情来龙去脉当众讲述,并表示将要出兵凉州,兴师伐罪。有人建议,索性趁此时机,兼并凉州九郡。高岳摇头道虽然得到凉州必然会使国力大增,但此次出兵只为义不为利,若说毫不知情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有此冤事,自己断无冷漠坐视的道理。又有人表示担心凉州军力强盛,非是易与之敌,今日放着彼州主示好而不顾,却非要与其兵戎相见,是否得不偿失。
高岳怫然,斥道张茂乃是大奸似忠的伪君子,心术不正,通过为人所唾弃的恶劣手段,杀兄夺位,还要除去幸存的亲侄来灭口。如果自己支持他,那么就代表着支持这种悖逆的行为,就会起到恶劣的表率作用,导致上不知廉耻,下不知敬畏,只要有利益那么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甚至会使国内外的人心道德、礼制法纪迅速崩坏,这才是最得不偿失之处。
高岳直言道,就算现在自己装聋作哑默认了他,但是与这种人交好,不啻于与虎谋皮,说不得将来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利益,就会突然在你背后捅上致命一刀。高岳进一步道,自己绝不会与张茂这种人交好,为长远计,早日将其除去,才是正道。
长史杨轲,却表示赞同。他向文武百官进一步解释道,张茂弑君自立,洋洋得意,坐上了西州之主的宝座,自认为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自今以后可以为所欲为,王位从此固若金汤。但是天下道义仍在,有能力惩罚他的,正是主公。主公决心讨伐问罪,乃是上天假借主公之手,来伸张大义翦除宵小,此乃以正压邪的堂堂王道,毋须忧虑迟疑。
于是兵发凉州、讨伐张茂的决定,就此被制定下来。至于军队,没什么可说的,主君一声令下,便就所向无前,纵使刀山火山也绝不退缩,奉命出征乃是天职。且本部秦州军,此前东略雍州无功而返,都觉得悻悻然,此番听闻要西向凉州,反倒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五日后,高岳带了张骏、王该等,亲率两万秦州军而去的时候,张茂派来的使者还被留在襄武驿馆中等待回复,真正是蒙在鼓里。为保无虞,高岳又特地征调一万夏州军,从北方而下助阵。
夏州军乃是前州主韩雍,从无到有一手组建精炼而成。从军官到士兵,个个皆是雄猛魁梧的塞北大汉,上得战阵统皆悍不畏死,尤其曾经过剿灭上下河套盗匪剧贼、攻打刘虎铁弗部、拓跋鲜卑部的系列实战洗礼,战力愈发强劲,虽然夏州军总数只有三万人,但征、镇塞北,远近敌手皆是心存畏惧,不敢主动撄其锋芒。此番接到高岳指令,新州主樊胜极为重视,严肃交待远赴凉州务必要一战便打出夏军的气势,宁愿丢命不能丢脸,随即让正副都护杨韬、彭俊亲自带领一万精锐,兼程南下,气势汹汹径直往姑臧城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