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迦艺就恢复如常了。
她自己,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昨日的异常,一觉起来简直可以称得上神清气爽,完成像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可是叶卿云却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其实很早之前就对她的状况有所担心了,查了些资料,莫名的心境低落、记忆力下降、反应迟缓、轻微社交障碍,她身上出现的很多情况,都符合抑郁症的临床表现。
所以在Jessica闹事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和她商量,让她去接受治疗。
但毕竟精神上的疾病,大众的接受度普遍都比较低,他还没有那个自信,去做那个揭穿事实的坏人,真的很难开口劝她,他没法判断程迦艺听到他的推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算她接受了,配合了,可这些事情被双方父母知道的话,又会出现很奇妙很难应付的状况,这是他没有把握能控制好的局面,所以迟疑和犹豫。
而结婚之后,她的状况好转了很多,那段时间两人几乎每天都粘在一起,她每一天都笑得很开心,让他有种错觉,好像只要两个人恩爱,自己照顾好她,她的心结就会逐渐结开,于是这个事情也就这么拖延了下来。
昨天,静下来思索过,才终于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一厢情愿的照顾只能起到辅助作用,她所谓的好转,只不过是没有再遇到刺激她发作的开关,真的要她痊愈,还是需要治疗才行。
早饭后,叶卿云异常慎重地跟程迦艺面对面坐着,拉着她的手说:“小艺,我有事和你商量。”
程迦艺以为他还在为她夜不归宿的事生气,于是小心翼翼地做发誓状:“云,别生气了嘛,我以后不会了,我发誓,不会再夜不归宿了,无论什么事情都首先跟你报备!”
叶卿云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放松了表情:“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不过,你既然要发誓,那我就顺带再提一下,解释得过去的事情呢,我尽量不生气,但是,我希望你能够事先和我商量,而不是事后来跟我解释。”
程迦艺手掌举到额头,调皮地冲他敬了个礼:“收到!”
放下手来,才想起好像偏题了,问:“那你要和我商量什么?”
叶卿云握着她手的力道加大了一点点,仿佛是在坚定自己开口的决心:“小艺,我想和你说,我……觉得,你可能有轻度的抑郁症,你看……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呢?”
程迦艺听后,只是眨巴着大眼睛,也看不出是什么反应。
叶卿云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来,他突然有点后怕,怕自己这么草率的提议,会吓到她。
良久,程迦艺抿了抿嘴,依旧维持着原来看不出反应的表情,乖乖地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看着她这个样子,叶卿云也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更加担心。
她丝毫没有表露自己的意见,那良久的沉思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是相互理解的默契,而是相互揣摩的暗流,这让叶卿云多少觉得有些难堪。
比起没有在一起之前,那种好朋友间的完全信任,现在的情况,实际上是很不如意的,程迦艺从叶卿云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无意识地绞了绞长发的发尾,然后微微一笑:“那拜托你约医生了,确定了时间和我说,你陪我去。”
这高深莫测的微笑,让叶卿云不禁心下一抖,看来她已经为这件事不高兴了,开始在两人之间筑起了屏障,用了表面积极配合,而实则消极抵抗的态度。
医生若能帮上忙,则还好,如果帮不上忙,恐怕原本恩爱的感情,被这屏障一隔阂,要修复起来就很困难了。
叶卿云之所以会对抑郁症如此敏感,是因为在他读大学的期间,合租的室友,曾因抑郁症自杀身亡。
这对当时的他来说,是一件影响极大的事情。而程迦艺又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一有点异常,都会令他忍不住担心。
那个得了抑郁症的男生,名字叫崔树海,跟叶卿云同一所学校不同的专业,学的好像是计算机工程,平时是个典型的宅男。
他比叶卿云小一届,两人认识的时候,叶卿云大三,崔树海大二。
他为什么会在校外租房子住,叶卿云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当时刚找到实习单位,为了学校跟公司两边跑更方便一些,所以打算在外头租个房子住。
而崔树海就是那时候房屋中介公司带他看房子的时候认识的。
那会儿,学校周边的房子都兴隔成几个小房间分租出去,叶卿云看的这套亦是如此。
两室一厅的屋子,两室和一厅都被装修成了房间,房东原本应该是打算分租给三户的,叶卿云去看的时候,次卧和客厅都被崔树海一个人租下了,留了采光很好的主卧。
叶卿云看到是同校的学弟,于是欣然把主卧给租了下来。
那个时候,崔树海大概就已经患抑郁症了吧,可是叶卿云并不知晓,只以为他比较内向腼腆。
因为作息时间有区别,而崔树海又特别宅的缘故,两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也没有很快熟悉起来。
后来还是因为同玩一款网游的缘故,才逐渐成了朋友。周末休息会偶尔一起出门吃饭,聊上几句天,不过内容多半离不了一起玩的游戏。
具体出事,是叶卿云大四的下半个学期。过完年的春天到学校报道,去往住处,过了快一个月,也没见崔树海过来。
房东来收房租的时候,也跟他叨叨说一直联系不上崔树海,他的东西还全部放在这里没搬走,不知道到底还续不续租。如果再过段时间,还是联系不上,可能就要强制将他的东西清除出去了。
那天晚上,叶卿云在网上给他留了言,后来忙起来,也就没怎么记住。
收到他的回复,是又过了两周的某个晚上,打开MSN,收到了崔树海好几条留言,大意是他寒假回到老家,被家长强迫带去检查,确诊得了抑郁症,会治疗一段时间。这边的房子就不续租了,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几台笔记本电脑,希望叶卿云能帮他打包寄回老家去。他还说,这些年在大学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就把叶卿云当朋友了,他没回学校,只有叶卿云一个人关心过他之类的。
叶卿云看了那些话,当时百感交集,因为自己只把他当合租的室友,并没有投入很“朋友”的感情,所以震惊的同时,还有深深的内疚。
他在留言里告诉了叶卿云老家的地址,所以次日叶卿云二话不说,就跟学校和公司都请了假,收拾了他的电脑和一些看起来有用的东西,订了去他老家的动车票。
如果没有直观地亲眼见过,那么“抑郁症”对于常人而言,就是个遥不可及的词汇。
可能在文学作品里,在新闻里,在电影电视里看过一些,可那毕竟都离自己很远,得抑郁症的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对于自己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很多时候,听过也就算了,不会去真的关心和深究。
然而,当得抑郁症的人,就是身边的人时,那种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
叶卿云至今都还记得自己踏进崔树海的房间,见到他时的那一幕。那种让心里生出无法用言语描绘的难受感觉的震撼,使得他至今对于“抑郁症”这个词还是尤为敏感。
放寒假前,跟崔树海道别的时候,他还跟往常一样,只是略内向的一个男生。
放假的时间里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卿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目光简直可以用呆滞来形容,反应的速度也明显迟缓了很多,看到叶卿云时的表情,好像只有一瞬的笑意,很快就恢复到失神的茫然里,可能也不是茫然,而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卿云试着和他聊了会儿天,得到的不是没有回应,就是长久沉思后也依旧不太对题的答复,呢喃着一些不连贯的内容,让他听不出个具体意思来,最后只得遗憾地退了出来。
据崔树海的母亲说,他本来有个他们本地的女友,青梅竹马的,关系一直不错,但因为大学不在同一个地方读,所以感情渐渐淡了,这次回来,小姑娘跟他提了分手,然后他就一蹶不振了。
起初吃安眠药自杀,好在发现得及时,救了回来,后来就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带他看了心理医生,已经在吃药治疗了,但是效果并不是很明显……
叶卿云此行受的打击也挺大,宽慰了他母亲几句,就打道回府了。
之后他自己也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再有崔树海的消息,却是某次去导师办公室无意间听到,计算机工程专业的一个学生抑郁症自杀死了。
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再细打听,得知那名男生的名字确实是崔树海,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反应。
悲伤好像也算不上,难过好像也算不上,失落好像也算不上,五味杂陈,又空落落的。
一个原本离自己那么近,近到跟自己的生活只隔了一个薄薄的门板的人,就这么因为失恋,因为所谓的“抑郁症”,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要他怎么去接受这个事实呢?
那之后,他作为崔树海认可的朋友,没能帮助到他,而感到分外内疚。
于是,就很害怕周围的人,再为了这样的原因离开。
那段时间,他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对抑郁症的初期症状和缓解方法都有了必要的了解。他希望周围的人,无论是谁有这趋势,他都能及早发现,心理疾病,跟身体疾病其实也差不多,都是越早治疗,痊愈的机会越大,拖得越久,后果越不堪设想。
程迦艺的手机上,常常都会收到一些本地的座机号码打来的电话。
通常都是推销,不是哪个楼盘开盘了,就是哪个商铺打折了,还有借贷公司不知道哪里查来她是开工作室的,而询问她是否有资金周转需求。
程迦艺手机上没有设置自动屏蔽,看到这样的号码,她有空的时候会接起来跟话务员唠个嗑,没空的时候,就直接当没看见。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是正经的,好比税务机关的电话之类,这一类,确实有事找她的电话,假如没有被接听,会锲而不舍地继续打过来,所以并不至于真的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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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上旬的某天,当程迦艺在开会的时候,又一个本地的座机号码在手机屏幕上闪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程迦艺没来由地感应到这个电话和平时接到的那些推销电话恐怕都不太一样。
于是抓起手机,朝正在给每个部门布置任务的刘萌简单示意了一下,就退出会议室,接了起来。
果然,电话是看守所打过来的,一个低沉严肃的男声询问了程迦艺的身份信息后,告知她15号下午具体探视的流程和要求。
程迦艺原本还想问,是不是舒航申请让她去见的,可碍于对方的态度太过冷漠,而没敢问出口。
其实按照流程,想也知道肯定是舒航申请的,可是,如果没有得到百分百肯定的回答,心里总不免有种飘在空中的感觉,好像不太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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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里,程迦艺把事情跟叶卿云老实交代了。
说实话,她现在也有点怕他了,像当初怕舒航一样,不是说对方有多凶,而是怕逆了龙鳞,被讨厌,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那么任性那么肆无忌惮了。
也许这就是爱了吧,当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时候,那就是真的动了情,会处处去顾虑对方的感受,将对方放在比自己还要前面的位置。愿意为了他,收敛自己的心性。
从跟舒航分手开始,程迦艺就对“爱”的概念分外模糊,她不知道爱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对一个人要有怎么样的感情才算是爱对方。
跟叶卿云的发展一直就处于顺其自然的状态,确确实实地知道他爱自己,待自己好,而自己也是喜欢他的,愿意和他过一辈子的,于是就这么结了婚。
可是却一直也没有找回来那种爱着一个人的感觉。
到最近才慢慢明白,她程迦艺心目中的“爱一个人”,应该还和原来一样,是处处想着让对方好的那种心情。
所以,之前叶卿云提出要让她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她一点儿也没有反对。
且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生病,如果去看医生能让他觉得心安,那她觉得这就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没有病就皆大欢喜,有病,也无非就是吃点药。
不过这些想法她并没有对叶卿云说起,只是乖巧地配合着他的安排。
他跟医生约的是上个周日,她就把那天空了出来,然后挽着他的手臂一起去见了。
那天她的状态很好,简单跟医生说了现状,由医生做了测试之后,暂无结果,就约了一周后再看情况。
回到家里,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任何关于抑郁症的事情,可谓相安无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