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隆宫的晚一辈人,男孩子随父姓,女孩子随母姓,他也知道这个惯例。
樊莺的女儿叫樊梨花,今年八岁,丽容的女儿叫丽水仙,八岁,徐惠的女儿叫谢女贞,八岁,叶玉烟的女儿叫叶桂芝,六岁,长儿娟的女儿叫长儿迭香,六岁。
金徽皇帝入主盈隆宫之后,到目前为止生的个个都是女儿。
猎户姓冯,往常到盈隆宫来的比较少,但他认得樊梨花,仍然问这个俊俏的小姑娘道,“怎么我看你像一个人呢?”
小姑娘仰起脸问道,“你看我像谁,是不是像我娘?人们都这么说。”
猎户笑着故作思索状,“那你娘是……”
小姑娘说,“你这是在诈我呢,我偏不说!”
李婉清笑着对猎户道,“她是樊梨花呀,你不记得她了?在我们盈隆宫出生的大小姐,她娘便是我三妹樊莺。”
旁边的比试立刻结束了,李雄李壮等人也跑过来相见,丽容对他们道,“你们的舅翁已从长安到了黔州,眼下在澎水县,他是你们长孙表叔的父亲、也你们父王的舅父,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们便能见到他了。”
好几个孩子欢呼雀跃,然后有人道,“只是我们都出不了都濡县啊,父王有话!偶尔许可下一次岭,也不许我们说是盈隆宫的。”话语里含着遗憾。
婉清道,“莫怪你们父王,他这是让你们专心学本事。再说岂止是你们,你们父王和我们姐妹出宫去,谁都不能张扬,这是规矩。”
长儿娟安慰道,“我看大郎二郎的刀法已这般好了,大王想必很快便要为你们更换真正的兵器,到那时也就可以下山了。”
李壮道,“刀法好不好要父王点头,可他从未夸奖过我们,每次总说差着远呢,让人觉着下山简直遥遥无期。”
丽容笑着透露道,“但我知道在岩坪的铁窑一下子打着数把好刀呢,长短和大小如同你们父王手中的一样!”
猎户道,“大王一把乌刀从未有过敌手,由他亲自教你们还能差的了?”
孩子们又高兴起来,李雄、李壮催促着这些人快快上山报信。
一行人再往岭上走,半里之外便是盈隆宫第二道石门,紧临着这道门外是一片山间的坪场,树木掩映之中建着一小片灰墙墨瓦的禅院,里面正殿、偏殿、斋殿、寝殿建的规格虽然不大,但门类齐全,树下有石井一眼,两位小尼姑正在弯腰打水。
有个穿了灰袍、十来岁大的男童哈着腰从禅院正门跑出来,怀里鼓鼓囊囊,头都不回地径直往二道门里跑去了。
长儿娟自语道,“待聘跑的这般匆忙,不知为的何事。”
丽容悄声道,“我知道,待聘一定是偷偷给四郎去送……”而樊梨花拉住丽容的手,央告道,“七姨娘,求你不要说出去!”
但猎户越发心奇,与小姑娘保证道,“我一定不乱说。”
丽容看看小姑娘不再坚持,这才笑着对猎户道,“梨花是峻的掌上明珠,所有哥哥们都要让着我家大小姐三分,不然四郎便是榜样。”
猎户看到小姑娘的脸上立刻显出些腼腆的神情来,仿佛丽容说的没毛病,但口中分辨道,“父王也喜欢水仙啊,也喜欢贞妹、芝妹和香妹!”
丽容知道樊梨花已不再坚持,这才说了一件事:
两年前,长孙润在澎水县的山林里捉了一只尚未睁眼的虎羔,便将它送到盈隆宫来给孩子们玩。
盈隆宫的几位公子都很喜欢这只虎羔,尤以四郎李武最甚,每日与虎羔嘻戏,形影不离,喂食也要亲自动手。
两年来虎羔渐渐茁壮,但养在盈隆宫里就跟只家猫一样,与人也温顺。见了人无论男女老幼,虎羔便凑上来抵膝示乖。
有时盈隆宫中的夫人们到岭外的织锦场、桑林或荔枝园、茶园中去,赶上随从少,还会唤着小虎同行。虎羔就跟在人后面狐假虎威,但每一步都时时看主人的眼色,从未惹过事。
但就在前一日,四郎李武偷偷带着他的小老虎下了一趟盈隆岭,偏偏小虎发了兽性,将乡民放养在芙蓉江边的一头毛驴给咬死了。
黔州多山,人们载货常用的是个头矮小的蜀马,登山脚力稳当又有耐力,与之个头相差无几的驴,除了吃以外,在别的各方面就比马差了许多,因而黔州很少有人养驴作脚力。
偏偏这家人就养了一头,叫驴。拴在院子里嫌吵,四郎李武在这日清晨带着虎羔跑出来时,驴正在芙蓉江边吃草呢。
可能虎羔也没见过驴,觉着它是个威胁,便发生了上面的事。
但送信的猎户有些不信,因为虎羔的个头应该还比不上驴大,再说它又非野生之虎,早就被盈隆宫驯服了,怎么会?
婉清一边往岭上走一边道,“详细情形,一言也难尽,但十妹徐惠却写有一文及时记着哩!”说着默诵道:
“黔少驴,有民置之,不胜其鸣,放之岭下。小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偷窥之。稍出近之,瑟瑟然莫相知。
“驴一鸣,小虎大骇,夹尾而遁。时挟虎出盈隆宫者,四郎李武,四郎以虎为羞,称其胆小如兔,数令虎与驴相搏。虎益习驴声,又近出前后,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小虎大怒,跳踉大吼,断其喉,乃与主人去。”
猎户问,“然后呢?”
长儿娟说,四郎领着小虎回了盈隆宫,一直胆惧、躲在林后看到这一幕的驴主人尾随他们上山,一状告到了大王那里。
“小虎险些被大王砍了,说兽终有兽性,宫中娃娃众多,万一被它伤了后悔都来不及。幸亏人们都求情,小虎被大王锁起来,以后不许在宫中自如走动了。而四郎被责令面壁、站桩,此时大概连早饭也没给吃。因而七姐猜,待聘一定是偷偷给李武送吃的去了。”
猎户道,“大王对四公子也太严厉了些。”
婉清道,“叶玉烟已经陪了乡民的驴钱,都抵得上一匹马钱了。幸好此事未闹大,不然便有损盈隆宫一向的声誉了。”
盈隆宫把帐的是谢金莲,助手则是叶玉烟。
据说自从到了盈隆宫,谢金莲的地位更符合二夫人的身份了,宫中有些事情,柳夫人允许她代表自己拿主张。
盈隆宫行事低调,不为县外人所知,但富可敌国,享有都濡全县的税赋是一方面,而且除了县内为数众多的产业,国内各地也开着数不清的商号,专营丝绸和瓷器。
盈隆宫能够有今日的气象,经济是基础,而谢金莲在这方面是出过大力气的。当年大明宫、太极宫值钱的珍玩、玉器、古董、字画都被她成车地拉到盈隆宫来。
昨日大王发怒时,四夫人思晴是不便说话的,惹事的李武那是她儿子。据说站出来替小虎和四郎求情的便是谢二夫人,因为李威和李武同守着盈隆宫的二门。
半里的山道也没有多远,说着话二门就到了。
盈隆宫二门里的布局与头道门有些相似,这里又有几个孩子正在呼叫着比赛爬树,打头的是三郎李威,此时已在高高的桕树顶端,半程空里攀着的是九夫人丽蓝的儿子李睿。
再下边的是六夫人的儿子李捷,苏殷的儿子李惠两个人。桕树底下的平场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石锁、压杠,架子上插着长兵器。
旁边是三十六根高低错落的站桩,矮的过膝、高的过人,上边以马步蹲着一个小子,猎户认出他便是刚刚惹了事的李武。
而刚刚跑进来的郭待聘已将怀里的纸包掏出来,原来里面包着的是包子,他正将包子一个一个丢到空中去。而李武蹲在站桩上,离远了看他周身上下哪里都未动作,但只要底下的包子抛上来,他便飞快地伸手一捉丢进嘴里。
一边吃一边含糊着问,“多谢三叔,别人知道吗?”李武年纪上比郭待聘还长着四岁,但辈份在那里摆着。
待聘说,“你放心吧,我娘和五姐姐明明看到了,也故作不知。”
郭待聘所说的五姐姐便是五夫人崔嫣,他看到樊梨花随着几位姨娘入二门来,郭待聘飞快包起包子,再塞回怀里。
樊梨花跑过来对他们小声道,“大哥二哥让转告四哥,该歇就歇歇,不必傻蹲着,只要父王一回宫他们会传信上来,那时你再装装样子给父王看。”
李武如释重负,小白脸看着六姨娘、七姨娘和长儿娟陪着猎户又往山上去了,这才飞身从木桩上跳下来,说道,“本来我也没什么大错,看到我们盈隆宫的老虎被一头驴吓成那样,大哥二哥三哥都受不了!”
说罢,李武同树上的三哥李威招呼一声,带着郭待聘、樊梨花跑掉了。二门内左侧又开辟着一片坪场,建着另一处精致院落,那是永宁公主同驸马高舍鸡的住处,小老虎就拴在那里了。
猎户被长孙润派来盈隆宫送信,可猎户并未感觉这件事有多急。本来嘛,长安来的解差们都对长孙阁老毕恭毕敬,阁老身边又有长孙润都督亲自陪着,能有什么大事?
姓许的猎户到盈隆宫来,便要借着送信之机在盈隆宫中好好走一走,四道门之后,盈隆宫处处典雅宛如桃源,那才是一般人终生无缘得见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澎水县的事情全然不是他想像的那样,此时已经闹开锅了。
……
澎水县衙正厅,去而复回的猎户长孙润让县令陶洪暗吃了一惊。明明陶亮刚刚带人在县衙里搜过一遍,回来后向他确切禀报说,杀人嫌犯长孙润已经畏罪潜逃了。
陶洪惊疑问道,“长孙润,你,你方才在哪里?”
长孙润惊讶着问道,“在下方才在厨房为县令大人烹制豹鞭汤,难道两位大人未尝到么?此汤甚妙,不知两位大人感觉着如何?”
陶洪哼了一声不答,骚气一盆,能有什么感觉。
长孙润笑道,“越是大补的东西,吃起来往往越是难以下咽,常言道‘龙虎带腥风’嘛!人参多好的东西,吃起来不也似树根一样!”
陶县令这次不哼了,脸上一片紫红。
猎户道,“澎水县除了县太爷这样的人物,一般人也无福消受豹鞭汤这样的极品。有句话说的好,屎尿遗猪犬,贵人啖熊肝,许县丞你说是不是?”
陶洪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小小猎户太不尊敬了!
他哪里知道长孙润就是生着心眼子来找澎水县晦气的。为了惊动盈隆宫,此时的长孙润可不怕事大。
“家父方才还对在下讲,‘这道菜正是英国公最爱,英国公每次几乎连汤都饮尽,又常以此菜赏给贴近的部下喝……’,陶大人在叠州时,英国公注定赏过你吧?”
陶县令感觉更加不自在,刚才豹鞭汤端上桌时,他自己还这么说过,意在下属面前显摆他同英国公的渊缘。
但是,眼前这位一向规矩的猎户,一句话便点出了他发迹的底细,与他自己说出来完全就是两码事——长孙润讥讽他抱了一回英国公的粗腰,却只得个澎水县令。
县令可不是毛头小子,暗道,“本县不与你一般见识,先看你张狂,有信宁县亡命猎户的案子等着你,本县不信你后面还能笑得出来!只待陶亮带人返回,本县即刻升堂!到时看你再嘴硬,不打你个三四十杖本县便不姓陶!”
长孙润道,“两位大人,我于厨房中便看到老父急匆匆往厕房而去,又见那个陶亮带了不少人追过去了,不知家父有什么事。”
陶洪很难受,认为该逃掉的人偏偏出现了,认为逃不掉的人不见了。
长孙润见对方不说话,自顾道,“在下知道了,一定是在下在厨房里忙着做汤,而老父急着见孙儿,已同陶县令告了假、回在下家中了!是不是?”
丁县尉和陶亮带人去了长孙润家中捕人未归,结果未知,陶洪哪里知道长孙无忌这个流徒跑到哪儿去了!
长孙润如释道,“看来让在下猜对了,那么在下也不多留,这便告辞。”
陶洪伸手拦道,“且慢,你可不能走!”
长孙润踏踏实实再归座,郑重一揖后说道,“愿听陶县令指教。”
陶洪未曾说话,先瞄着县衙大门处,只见衙役陶亮和丁县尉带着人已在门外露头。陶洪脸色顿缓,冷哼了一声道,“指教当然会有,我们先来听听丁县尉怎么说!”
长孙润起身迎向丁县尉,拱手客气道,“丁县尉,原来是你护送家父回敝舍了,多谢多谢!”
缉捕要犯是县尉的职责不假,但这一次丁县尉却是配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