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讪讪地低声道,“难道老爷以为我是个多么随便的人?我只是代老爷去看一看兵部尚书府内里的布置,回黔州后好做个参详,将来黔州刺史府我立意是要大改的,一定要有个新面貌。”
第二天,老六高慎行与夫人才到,高审行已经归心似剑,不知他离开的时间里,刘堪用把黔州搞成了什么乱样子。
高审行认为,因为父亲的离世,高府的地位和影响经过短暂的削弱后,由于自己梦幻一般的复起,反而略有加强了。
高府目前的老一辈中有两位刺史、一位亲王府长史,小一辈中有一位兵部尚书、一位都护府长史,放眼长安这也没谁能比了。
与六弟简单交待了一下,高审行带起大小三位夫人起程。他知道,崔颖未至,那么黔州她也一定再不肯回去了。
这让高审行有些心痛,从内心来讲,一个崔颖在他的心幕中的份量,胜过了眼前这三个。但他承认自己以往对她的伤害太多了,太多了。
崔颖这次把吕氏再推回来,而且当着褚大人和樊大人的面,直言吕氏是高审行的侧室,并非是替他着想。
她是不想这个祸水,再给高峻和柳玉如的府上添乱。
而崔颖从最初得知自己与菊儿有染后的痛不欲生,到黔州后对这类事上的冷陌、再到此时主动将一个吕氏推过来,说明她越来越不在意自己了。
她绝不会与吕氏住到一个屋檐之下。
以崔颖高傲的心气,虽然她不便直接表示出对青若英的抵触,但青若英给她带来的身份逆转,同样让她不大舒服。
还有刘青萍,虽然刘青萍有着年轻的优势,但崔颖和她这个一同开过荒的、本属晚辈的女子站在一起,心理上也丝毫不会有半分的平静。
行在去往黔州的归途之上,高审行因为想起崔颖,有不止一次的心痛,有时坐在了马上就黯然落泪。
他再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才是最好的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此时在他的心中,有个以往被他忽略的事情慢慢清晰起来:虽然他折腾了这么久,但崔颖,却仍然是与他刺史的身份最搭调的。
吕氏自从一出来便不老实,先是嘀咕自己的车子不如大夫人和三夫人的漂亮,连车夫也不成熟,有好几次都颠到她肚子疼了。
高审行不胜其烦,将刘青萍的车夫换给了她。然后她又不止一次地埋怨路途的辛苦,埋怨没有更多的人侍候她的旅途。
仿佛她再次的回来,属于做出了很大牺牲、主动舍弃了兵部尚书府、以及长安城繁华热闹的生活环境,要谁感恩戴德似的。
高审行懒得理她,与先前那个认识截然相反的是,从吕氏的身上高审行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梦寐以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最后终于到手后才知道是个烂货。
这些烦恼伴随了高审行一路,幸好有复出的喜悦一直在安慰他。
大权重握,才知它的可贵,高审行人也仿佛年轻了十岁,这次的复出如同做梦,他再不能随随便便乱迈步子了。
……
大唐贞观年间牧业兴旺发达,首先与马匹在军事上的重要地位是分不开的。
立国之初,在隋末征战离乱之后,马政早就残败不堪,全国总共只有牝牡三千来匹,现在看也就是西州一座中牧的马匹数量。
这倒与西汉初年“天子不能具醇驷,将相或乘牛车”的景象很相似。
大汉天子的车驾居然都找不出一般模样的四匹马来,当朝的宰相只好坐牛车。
即便时间到了高峻主政牧业的今天,牧业已很发达了,但如何镇服边患、稳定国中形势,军队和馆驿交通仍然需要大量的马匹,来充当战骑和运载工具。马牧业的发展仍然是当务之急。
以皇帝的雄才大略,对夷狄的政策上也不得不采取所谓制衡之术,并非是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占有**,只是鞭长莫及罢了。
武德初年,突厥强盛,东自契丹、室韦,西至吐谷浑、高昌,诸国控弦百余万,而且皆不臣唐。
而从武德四年开始,突厥不断骚扰大唐边境,最严重是在武德九年时候,大唐立国已经九年了,但突厥颉利可汗就敢率精骑十余万进寇,为此京师数度戒严。
若非大唐占据了高昌,西部边境的被动局面不会有这样大的改观。这便是高峻以大唐总牧监巡视辽东牧场的切实感受。
苏殷以前曾对他提过,三国时吴主孙权一直是由海路到辽东采购战马,这才能够与魏国相抗衡。后来辽东牧场尽归高丽,吴国失了良马来源,才不攻自破了。
进而他再想到了蜀汉空有五虎上将,最鼎盛时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有兵、要将有将,仍然只能图个自保、而不能有大的建树,都是没好马啊。
益州之马,小如大狗,登山驮物尚可,但怎能与坐拥北方数大优良牧场的魏国相抗?
蜀汉丞相数次伐魏,每一次不直取长安却必出祁山,谁想的到,他其实也是奔着优良的牧场去的!
此次牧政划入兵部,兵部尚书兼领总牧监,高峻认为这个决策再正确不过了,几乎就是夺取高昌后的补充。
大唐要保持对邻国的长盛不衰,并且不断取得胜利,扬国威于境外,就一定要有一支称雄于世的强大骑兵。
而发达的牧马业,则能提供源源不绝的、大量优良的战马,为军队提供持久的战力。
在营州,高峻与江夏王李道宗遇面。
王爷坐镇营州,负责为大军筹划粮草军需,这些日子已经明显见瘦了。
得知高峻已晋身为兵部尚书,江夏王十分高兴,对高峻道,“我真是服了皇兄,在用人上总是出人意料,但却入情入理。你入主兵部和马政,再合适不过!”
他对高峻举例,这次在营州再一次感受到了马匹的不可或缺。大量的军需要从营州运送上去,一匹马的运力就相当于七个壮役。
两人在营中对酌,王爷说,只是李士勣的心情恐怕不大好,“我不相信你在军事上就比他差,而且在灵活与出奇不意方面,你更具优势,但不得不说,资历和大军团作战方面,至少经验上,别人认为你是稍有劣势的。”
王爷说,此次出征,李世勣虽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着三军兵马,但这个大总管只是个临时的差事,保不住李大人心里会有些芥蒂。
王爷要高峻早作预料,早有安排,免得到时匆忙。
高峻知道王爷的好意,自江南及剑南一行之后,两人说话已不隔心了。
高峻笑着说,“又不是我钻营着来欺了李大人的位子,皇命不可违,我相信李大人这样层次的人一定会体谅我。”
而他上任之始,并未对辽东军事上的任何事指手划脚,便是尊重和相信李大人的意思。
再说,兵部还有全国牧政一大摊子事,只这方面就够他忙一阵子了。
王爷问,“兵部即将新增马部衙门,不知在马部郎中与员外郎的人选上可有什么预先的想法?”
高峻道,“王爷,这个我就不作打算了,谁来均可,我不挑拣。而且兵部原班人马我一个不打算动,李大人主政兵部时的人,我都信得过。”
高峻说的恳切,但王爷从中已看出,高峻无意在兵部根植自己的力量,甚至在他最有发言权的、马部衙门的主事人选上也不想参与意见,这就更为可贵了。
王爷能猜到,李世勣离开兵部,并非空穴来风,在眼睫毛都空了的皇帝面前,李世勣一个瞬间的心思活泛,都会被洞察。
大智损于欲。
李道宗一边喝着酒,一边也认为,陛下擢升高峻上来,将兵马合政,居然又下对了最为关键的一步妙棋。
第二天,王爷邀请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他一同前去视察营州的军需输送情况。路上王爷说,驮马还是有些不够用。
高峻问,“为何?”
李道宗说,开始够用,但驮马送给养上去,从高丽战场上再返回来,十之七八都犯了毛病,运力大减,最近已在临近驿站中征调了一部分驿马。
高峻问,幽营都有牧场,王爷怎不征调些马匹呢?
李道宗苦笑,“我若早知你入主兵部,后兵政、马政归一,恐怕早就下这个令了。但之前则费不起这个事。”
他们到达营州城郊的军需场,唐军一支后勤人马整装待发,有驮马队源源不断装载物资,编号结队正要出发。
但他看到其中有四成马匹正如王爷所说,状况不妙,恐怕再往返一次,也就回不来了。
李道宗叹道,“十八年陛下亲征高丽,十万大军只损失了一千二百人,但
战马四万匹,死者十之七八。无角之龙,军中良友也!”
高峻这次出行匆忙,也为躲开丫环附崖一事的嫌疑,因而未张旗帜、轻车简从。
随李道宗前来巡视,这些军士和将领们几乎察觉不到,大唐的新任兵部尚书其实就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有一位军中将领,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高峻看他装束是个从五品下阶的游击将军,身高体大,勇武有力。王爷说他是这次军需护送的主将。
此时他正牵着坐骑,也在巡视驮队的准备情况。
他仿佛心情不大好,对手下军士骂骂咧咧,正好来到一匹驮马的跟前,用马鞭指着这匹马身上的货物,质问道,“怎么载这么少?它是去高丽战场逛风景么?”
有位役夫上前,恭敬地回禀,“李将军,你看它像是病了,不能再多装货物了,不然恐怕……”
李将军一鞭抽过去,“军需运不上去耽误了战事,总管李大人可不管它病是没病。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我却体谅一匹马?给我装!”
李道宗要发话制止,告诉他兵部尚书高大人到了,但高峻示意不必。
李道宗说,“这人叫李继,是李世勣的干外甥,听说是员骁将。但李世勣不将他派在军前效力,怎么反倒让其跑到后边来押送粮草。”
“怎么才是干外甥?”
“李世勣的夫人享有‘英国夫人’的爵号,这倒与你家的瑶国夫人位置不差。而这位李继,则是李世勣二姐的干儿子。”
李道宗说,“李大人的二姐也是一位县君,这就又与你另七位如夫人位置不差。”
高峻笑道,“王爷你就莫再强作比较了!”
说话间,役夫已再将两大包军粮各抬到那匹马的身上,一边一包捆好。
李继这才满意,看了看再挑不出毛病了,这才放过。
但方举步,那匹马已经不堪重负、腿一软伏在了地上,任人挥鞭驱使,但重物在身上压着,它只是徒劳地昂一昂脖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李继大声抱怨因为一匹马误了军情,他十分焦躁地大步过来,一手牵缰、一手探到驮物的下边,“嘿!”的一声,竟然助那匹马站了起来,其中力量让高峻也吃了一惊。
李继拍拍手喝道,“给我出发!”
但身后,“咕嗵”一声,那匹马又瘫倒了。李将军大怒,返回来挥鞭连抽两下过去,“你个废物!”
但那匹马只挨了一下,脖子上便淌下血来,它衰鸣着躲开另一下,鞭子抽在粮袋上,粮袋立时破了。粟米如泻洒了一地,役夫们忙着卸粮堵漏,场上一时混乱。
李继仍不泄恨,怪它耽误了行程,大步过来、抬起脚对准马头便踹,“我日死……”
但脚也踹出去了,却被另一只脚伸过来、在他脚脖子上灵巧一勾卸去了力道,再一拨,李继不由自主地旋了半下身子站在那儿,但马就躲过了这一下。
李继一向自诩神力,鲜遇对手,如今当着众手下的面让人一脚挡住,而且站相极是狼狈,当时便怒道,“你是何人?!”
看到高峻身上的三品服饰,他有些不信,因为对方的年纪比他还小许多,在军中根本就不认得,“军营重地,你竟敢乱穿、祸乱军心!”
高峻笑问道,“那你看这位李王爷是不是乱穿?”
李道宗喝道,“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在此,你还敢放肆!”
李继一惊,但脸上随即反倒又呈出些倨傲之色,嘴角微微一撇,昂着脑袋耷着眼皮冲高峻拱拱手,“卑将见过尚书大人!”
“李将军,你身为将领,一定知道爱惜马匹,明明它病着你还这么装载,恐怕出得了这座大库,它也到不得前线。”
李继向来在前军冲杀,不知怎么这次却被派在后边。
他曾去找舅舅李世勣理论,但不论怎么恳求,李世勣就是不发话,只让他押送军粮。
他一直不解,这次猛听又冒出来个兵部尚书,猜测舅舅的反常大概都由此而起,因而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李继有些恭而不敬。
回道,“尚书大人,卑将常在阵前,岂不知这个道理?但马就这么多,军需却一点不少,只好让它驮到哪里算哪里,马死到哪里由人来继,不然误了军期,卑将舅舅可翻脸不认我。”
高峻笑问,“何如让它少驮些,边走边调理,也许再回来时便好了,也能接着效力,不强过有去无回?”
“切,驮得少了,难道只驮它自己一路上的滋补,好去游山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