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之前张三对拾遗谷的深不可测还有所怀疑,那当他看着眼前这两名年少的杀手时,已经深信不疑。
因为他想起了有一套传中早已失落的剑法。
刚才两柄长剑穿身,凶险万分,他没有时间分神去想。
此时,由两名少年的步履身形,再联想地上那两柄看似普通,实则形制略长、略窄的青钢剑,他便记起来了。
獠牙剑。
这套剑法据是上古大神伏羲所创,分为两路,一路名蛇獠,一路名蛇牙。操蛇獠者,主防;运蛇牙者,主攻。
獠牙交相咬合,无法可破。
若不是这两名少年对敌经验尚浅,就凭着獠牙咬合一记必杀,当时死的就该是张三自己。
这么两式号称神创的玄妙剑法,居然能够在拾遗谷两个普通少年手中再现,还有什么遗迹秘宝不可幻想?
张三心情激荡,同时又不禁暗道一声侥幸。如今杀伐之势已经逆转,张三生怕节外生枝,不敢再有耽搁,扼住钟慧眸咽喉的手狠狠一紧,钟慧眸一声闷哼,满面红涨,痛苦不堪。张三冲那两名少年大吼一声:“怎么进?”
坤藏闷不做声,阴之葭却不屑一顾地笑了,并未回答。
张三从未被如此轻蔑过,加之伤势渐重,心情越发烦躁,在二人面前竟有些沉不住气。他恼羞成怒,再次大吼道:“怎么进?”
“嘿嘿,”阴之葭这回居然笑出了声,“我这位什么三,对,事不过三,张三先生。你叫事不过三,但好像已经搞错了两件事。第一,你抓住这个人的脖子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认识他。第二,你吼那么凶又有什么用?你吼完我们就会让你进?”
张三一时语塞——千里跋涉,一路跟踪追杀,他都一直一厢情愿地抱有一个猜测,以为钟慧眸跟拾遗谷有斩不断的联系,即便不是拾遗族人,也应该关系匪浅。他却逐渐忘了这只是自己的猜测,从未得到证实。
此刻情急之下,他居然想让面前的少年因这个已成废人的钟慧眸而妥协就范,实在是忙中出错。
“其实你搞错的还有第三件事,你这个事不过三的名头我看也该改改了。”阴之葭越发放肆,开始调侃起来,“你也绕着这陌道转了一圈,就没发现什么不妥?”
张三猛然想起,自己的确遗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除了眼前诸人,这谷底本应该还有三个人才对!
那三个按他的指令,跳下山谷的黑衣人。
他已经沿着陌道走了一遍,山谷形制并不算大。那三个黑衣人就算摔成肉饼,此刻也该看到支离破碎的血肉痕迹才对。
而现在,这谷底除了木石苔藓,哪里有血肉模糊的迹象?
难道,这三个人根本没有摔落谷底?
一念至此,张三赶紧抬头望向半空,却已经晚了。只听那乌鸦在半空中凄厉一声嘶鸣,张三眼前一黑,不仅耳目失去知觉,所有感官都消失无踪。张三只觉脑中思绪还在,只是却漂浮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了身体,只剩下一神思,如孤舟悬于虚无之海。
而在外人眼中,张三已经如同行尸走肉般栽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
同样是昏鸦发动的“夜幕”,这一次的威力竟然远远超过前回。
钟慧眸正在猜测,却听阴之葭道:“我菜伯大师,你都干嘛去了啊?这乌鸦不是早就来给你报讯了吗?怎么现在才来……不过,比起你这个笨徒弟,还是你的御术靠谱些……”
只见那“阡风陌道”石壁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人,身材中等,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用木簪束起来,扎一根棕色的头带;一身麻衣旧长袍缀了不少补丁,但却纤尘不染。脚上白袜布鞋,十分整洁。往脸上看,胡子剪成短茬,修得规规矩矩,每一根都几乎一般长短。往脸上看,面容整肃,不苟言笑。
他整个人仿佛陵墓两侧石头刻成的甬,一万年都不会笑一笑,动一动。
这是个第一眼让人觉得严肃守礼甚至令人敬畏的老人家。
但是当你多看几眼,就会发现另一个惊人的现象——他的衣袂头带乃至发丝,居然真的像石雕成一般,谷中尽管阡风吹拂,它们却纹丝不动。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个如石甬般坚硬的老人,居然有个温和如邻居大爷的称呼——菜伯。而且,刚才这次昏鸦白疤所发动的“夜幕”之所以与众不同,便是因为换了他这个操纵者。
菜伯没有搭理阴之葭的抱怨和马屁,只坦然受了徒弟坤藏一拜,然后径直走到钟慧眸面前,检查完伤势,硬硬地道:“你活不成了。”
钟慧眸虽然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但还是在听到菜伯出来事实之后感到一阵悲哀。
他冲菜伯微微了头,又张开嘴示意了自己断掉的舌头,然后用求助的眼神扫视着菜伯、坤藏和阴之葭。
阴之葭灵机一动,找来一根树枝递给钟慧眸,示意他在地上写出来。
钟慧眸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满是祈求地望着菜伯。
“他伤得太重,浑身骨骼都几乎碎掉,不管还是写,都没有可能。”菜伯道。“不过……”菜伯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凌厉地看着钟慧眸,“我刚才旁观,你就算骨骼尽碎,也要拼尽全力挪向这刻着‘阡风陌道’的石壁,难道你懂得入谷的方法?”
钟慧眸心中暗暗叫苦,想待解,却口不能言。
菜伯见状,更是生疑,再次俯下身子,用手蘸了钟慧眸伤口上的鲜血,放到嘴里吮吸咂摸了一下,止不住的惊骇浮现在面上:“你是鳖灵后裔?”
钟慧眸没想到拾遗谷中居然有这样品血识脉的奇技,还没入谷就被认出了身份,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地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饶是菜伯三人武功在身,也颇有些立足不稳。山崖上也因为震动,落下不少尘土和碎石。
地震持续了一会儿,并伴随着一种沉闷的轰鸣声,似乎来自地底,又似乎从山谷的尽头传来
“又地震!这都是这个月来的第几次了?”阴之葭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搞得十分心烦。坤藏拍了拍身上的土,倒是很沉得住气。
菜伯阴着脸,再次用凌厉的眼光打量了钟慧眸一眼,:“谷中频发异象,变故将生,大族长召集三师议事,我得赶紧回去。不能将这两个外来人简单处置,带上他们,随我去见大族长。”
一听三师议事,坤藏和阴之葭为之肃然——他俩都知道谷中有大事发生,却没料到事态已经到了令大族长召集三师议事的地步。
拾遗谷中,身份最高的,是大族长冬阳玉,其下有智、伐、礼三师。这气度内敛的朴实菜伯,其实是三师之一的礼师,在族中掌管宗庙,威望地位极高;与他并列的,还有阴之葭的师父,智师秋知叶,掌管族中文事;伐师左无横,负责族中武事。
平日里,三师分别统领各自事务,互不干涉。但若是一旦大族长召集三师议事,定是涉及族中兴亡。
二人当下不敢怠慢,阴之葭扛起不省人事的张三先生,坤藏则心翼翼地背上骨骼尽碎的钟慧眸。
菜伯走到“阡风陌道”石壁前,轻轻抚摸着岩石,默默诵祷了几句奇特的经文——他的声音跟平常话不同,并非呼气发声,而是吸气发声,听起来十分急促,像是在啜泣,绝不似任何一种人间的语言。
菜伯一边施为,一边再次打量着钟慧眸这个鳖灵后裔,一股复杂的情绪逐渐升起,一段本已尘封在漫长岁月中的记忆竟开始浮现。
但他还来不及沉浸其中,石壁前方地面就已经开始发出轻微的震动,仿佛有粘稠的液体在地下流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坤藏依旧淡然,阴之葭却在眉宇间露出为难恶心的神情。
“又是‘鼋液’……菜伯大师,咱们非要做那回事吗?”阴之葭想起自己身上即将发生的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菜伯看了他一眼,:“你跟你师父年轻时还真是一个样……”依然生硬的语气里居然带有一丝无可奈何。
此时,附近地上有一道裂缝竟已经生生扩开三尺,足够穿过一个成年大胖子。裂缝中涌动着被阴之葭称为‘鼋液’的粘稠暗红液体,仿佛是半凝固的血肉和胶质的混合物。伴随着粘液的涌出,空气中的奇异腥味达到极致,看来这液体便是整个岷山中荤腥气味的来源。
“走吧。”菜伯完,人已经跳入裂缝中,迅速被暗红的粘液包裹,消失。坤藏背着钟慧眸紧随其后,
阴之葭嘴里念念叨叨地嘟哝着,犹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昏鸦白疤——这一回,一人一鸟倒是颇有默契,看来这扁毛的生灵也不太喜欢粘乎乎的东西。
然而,白疤似乎更不喜欢跟阴之葭这么无聊地耗下去,一个冲天,然后头朝下化作黑色的迅影,华丽地钻进了裂缝粘液中,只发出短促的咕嘟声,就消失不见了——这种急速地冲刺,应该可以减少在粘液中滞留的时间。
阴之葭扛着昏迷的张三,无奈地环视了一眼依旧浓雾弥漫的空谷,捏着鼻子也蹦了下去。
仿佛有灵性一般,那宽达三尺多的地缝迅速合拢了,散发着腥味的粘液也重新沉入地底,一切气息都被一股阡风吹散,融入到迷蒙的雾霭之中。
万籁重归寂静,如同无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