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这凄厉的吼声,左无横带着数百族人,踏过天族祭司们焦黑的尸体已经来到了园中,恰好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棘山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嘴巴巨大地张开,鲜血从他口鼻及胸部的伤口中流淌下来,渐渐冷却凝结。他在发出那声狂吼的同时,就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丝生命,但那种不甘和怨毒的神情,却栩栩如生地留在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直至眼窝干涸深陷,都未曾消减半分。
他身旁,一个身着浅色麻衣、朴素憨厚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来,十分不甘地看了一眼沉睡的阴之葭,隐隐叹了口气,仿佛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把手中两柄利刃轻轻入鞘,然后向着左无横盈盈拜下:
“伐师在上,晚辈有礼。”
左无横和在场诸人,都没想到,进到园中所面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场面。左无横心中念头转了几转,还来不及开口回应,旁边却已经跳出来一个娇的身影,打破了沉默。
“坤藏——”翩翩像一只欢快的云雀,几步就跑到了坤藏的面前,“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翩翩,你也来了。”坤藏面上依然是招牌式的憨笑。
“你和阴之葭被罚守园至魂树开花,我本来担心得要命,心想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啊?没想到,魂树这么快就开花……”翩翩伸出纤纤的手,亲昵地摸了摸坤藏的脸和头发,绽放出一个明眸皓齿地笑容,却没有保持多久,心情突然低落沮丧起来,“你知道吗,外面已经死了好多人,好惨……不过你看来没伤着……但怎么没看到阴之葭呢?”
坤藏感受着翩翩的手在自己脸上留下温度和滑腻,表情却变得有些冷峻:“之前,我和阴之葭睡在卧房中,醒来就在这园子里了……”
他一边,一边用手指着阴之葭躺的位置。
人族心牙担心自己的儿子,几步上前拨开花粉,露出沉睡未醒的阴之葭,用手一探,发现尚有呼吸,略微放下心来。
“那是因为魂树开花了,嗅到香气的人都睡着了,咱们全族都睡了好几天。”翩翩忙着解释道,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可是,阴之葭怎么还未醒呢?”
“我不知道。”坤藏摇了摇头,“我先醒,然后看到满地都是死人,棘山大叔举起手掌,正要对阴之葭拍下,我就喊了一声。当时,我只是惊讶,并不确定棘山大叔是要对阴之葭下手,但棘山大叔可能觉得败露,便朝我动起手来……”
“你们就这样打起来了?”地族岩牙插话道。
坤藏老老实实地头:“是的,不过我觉得棘山大叔可能身子出了些问题,我跟他走了几招,发现他好慢,完全不像平时那么厉害……”
“棘山身负叛族重罪,你就不要再大叔大叔地喊啦……”翩翩看到身边众人脸色不善,连忙在坤藏耳边提醒。
“哦……好的。”坤藏面露尴尬,却更显憨厚。
“等一下,坤藏你棘山的动作变得很慢?”左无横进来以后,第一件事是查看棘山的尸体。此刻,他站起身来,满腹疑窦。
“是啊,我跟他过了几招,发现他攻过来的招式奇慢,我都能轻易躲过,然后我反攻一招,结果……结果就把他杀了。”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除了左无横,皆大吃一惊。
要知道棘山刚才弹指之间,便割掉了几名族人的头颅,而那几人的身手并不弱。坤藏虽也是年轻人中的翘楚,但要杀掉身怀四千年《虚实经》修为的棘山,而且仅用了一招,却实在难以置信。
左无横脸上古井不波,心中却暗自惊骇。他之前看到棘山胸部伤口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伤口大跟坤藏背上的两把形状奇古的黑白双剑似乎正好吻合。
而他真正震撼的是,那伤口应当是獠牙剑法中牙剑一路的“牙突”式所创。
可坤藏日常所修炼的,是獠剑式。
獠牙不可兼修,此乃定论。
左无横强抑着内心的惊讶,对坤藏:“让我看看你那两把剑。”
“好。”坤藏毫不犹豫地解下双剑,恭敬地递了过去,却被翩翩抢先伸手拿走了赤雪剑。
“好漂亮的剑!”翩翩好奇地拔剑出鞘,只见一道冷冽的寒光跃动而出,晃得眼睛生痛。她连忙还剑入鞘,揉了揉眼睛。
虽然只是一眼,翩翩还是看清了剑刃上所刻的“赤雪”二字。
“赤雪,乌金……真的是赤雪乌金……”左无横手握幽黑的乌金剑,激动无比,竟然有语无伦次,“相传伏羲本为蛇身,依蛇行动静,而创獠牙剑。剑成之后,以自身獠牙锻成本命双剑。铸剑时,剑胚刺伤伏羲,鲜血滴落,延误火候。染血之剑便为赤雪,焦黑之剑即为乌金……”
左无横手握乌金剑,随手抖了个剑花:“我拾遗谷中仅有剑谱,本命双剑却早已失落。我花了无数心血,按剑诀规律,仿造獠牙双剑,没想到,真正的双剑竟是如此模样……子,这剑你从何得来?”
“我醒来之后,这两把剑就在魂树下放着。棘山要杀我,我忙中拿来应敌……”坤藏应道。
心牙在一旁照顾儿子阴之葭,听着这话,微微皱了皱眉——若是仓促应敌,那剑鞘怎会仔细在背上系好?他心中狐疑,却并未破。
左无横忽然伸手,从翩翩手中夺过赤雪剑,连同自己手中的乌金剑扔给坤藏,道:“子,攻我一招试试。”
翩翩在旁边叫道:“爹,你忘啦,坤藏练的是獠剑,不善攻击……”
“丫头闭嘴,且看着就是。”左无横眼露精芒,打断女儿的话。
坤藏接过双剑,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奇怪的起手式。
然而,即便是翩翩这样的姑娘,也看出当中的奥妙。
坤藏左手横握乌金,半遮面庞,是獠剑中的“藏鳞”式;右手正持赤雪,锋刃冲前,半隐于腰间,乃牙剑中的“扣弦”式。
但看这招起手,已经是动静兼备,攻守合一的样子。
“好子,让我试试你的斤两!”左无横秉性好武,此刻见坤藏似乎真有獠牙合一的样子,见猎心喜,抬手一招赤炎功中的“陨星式”使将出来。
他左掌向下,隔空使足赤炎功力猛击地面,灼热的气息瞬间把一丈方圆的地面烤成焦土,寸寸裂开;右掌随即往上一提,无数烧红的土石便悬浮在空中。
左无横袍袖一挥,奔涌的热浪猛推向半空中几近熔化的石块,如流星一般,拖着暗红的尾迹,飞速射向坤藏。
“七月流火,是为陨星。子你且接这招试试……”左无横这边大笑,翩翩在一旁却焦虑不堪,心想自己这老爹好武成痴,一出手就是这么狠厉的招数,可别把坤藏给伤到了。
然而,这边坤藏几乎是在左无横挥动袍袖射出石块的同时便弹射而出,速度之快,只一闪,瞬息之间已经突到左无横面前。
左无横应变也快,双手袍袖猛然一收,合起双肘,曲起双膝,抱成一团,往后几个凌空翻滚,然后再度展开身形,飘飘落在身后两丈的地方。
坤藏和左无横隔着两丈,各自收功站定。
坤藏向左无横鞠了一躬,憨憨一笑:“伐师你也不舒服吗,怎么跟棘山大……跟棘山一样慢?”
在场所有人都未能看清坤藏的动作,但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左无横慢,不禁嘈杂开来。
左无横面上阴晴不定,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没料到坤藏的剑法已经达到恐怖如斯的境界。
左无横此时的眼力,刚好能看明白,坤藏是借着牙剑“扣弦”起手的弹劲,穿过了陨星式千百碎石激飞的阵仗。然而,坤藏闯过碎石间隙的路径,却非直进,而是随着碎石曲线不断变化步伐,在短短数丈的突进中,换了十数次身形,偶有无法闪避的石块,则以左手乌金剑的“藏鳞”式轻轻拨开。
当坤藏杀到面前的时候,右手“扣弦”已经变作最具杀意的“牙突式”,逼迫左无横使出魂树开花后借花粉之益才刚刚修成的轻功绝学“焰舞式”,险险地避开。
——这子,不但已经獠牙兼修,而且身法也已经脱胎换骨。拾遗谷中,恐怕再无人是他的对手。不过,还好……
想到此处,左无横心中便拿定了一个主意,脸上却挂起了笑容:“傻子,并不是我和棘山慢了,而是你自己的动作快了!哈哈——”
“是吗?怪不得,我自醒了以后,就觉得看什么都慢了,身上的劲道似乎比之前充沛了许多……”坤藏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很多地方不适应。
“棘山不知你的修为精进,把你当作和平常一般对敌,吃了无防备的亏。以你现在的本事,一招毙敌,也不是没有可能。”左无横尽量平复着情绪,细细分析着之前的杀局。
此言一出,却让在场包括几位族长和翩翩在内的人,都大吃一惊。
难道这憨傻的子,借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魂树花粉,竟然获得了如此大的好处?
然而,这是唯一,也是可信的解释。
在场众人,有人触及花粉之后,溃脓染病,但也不乏有修为精进的。除伐师左无横赤炎功大成之外,地族岩牙等多人也颇有获益;更有翩翩等伐师门下修炼“鼋伏术”的诸人,纷纷破境。
“坤藏,你真厉害!你跟爹爹到底谁赢了啊?”翩翩看到自己的伙伴坤藏居然被自己那个眼高于的爹爹如此夸奖,心中高兴,之前伤痛魂园门口族人内战死伤无数的心情,此刻也好了些。她毕竟少女心性,好奇心重,更极为关心刚才一战的胜负。
“这个,我连伐师的衣角都还没挨着呢……不知道……”坤藏挠挠头,一副懵懂。
“哈哈,傻子,你可曾看到这拾遗谷中,还有谁能一招把我逼退两丈?”左无横大笑一声,显出极为豁达的胸襟。
岩牙在旁微微一笑,接口道:“是坤藏赢了。”
其实,但凡在场略有眼光的人都能猜到**不离十,这番听左无横自己出来,又有地族族长岩牙帮声,自然深信不疑,感叹坤藏福分匪浅,深得造化,看这样子已经隐隐成为拾遗谷中的绝高手了。
“伐师大人,刚才听翩翩,棘山已经是叛族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坤藏问道。
左无横还未回答,旁边翩翩已经接过话头,她口齿伶俐,口若悬河地将智师割肉试药、惊觉棘山练有《虚实经》而不报、魂树开花族人染病血脉之力无法施为、伐师带众人怒闯魂园等经过一一道来。到怒闯魂园的时候,她却仿佛没了兴致,颇有些伤情。
坤藏一边听一边头,却不插话。
左翩翩只当他憨,嗔道:“怪不得阴之葭叫你闷葫芦,你倒是搭句腔啊?”
“啊?”坤藏愣了一下,“我在想,大族长遭遗恨反噬,魂乳无法产出,棘山也被我杀死,线索已断,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正好在众人心中痛处,俱都缄默不言,心中各自沮丧。
“事已至此,灰心也是无用。”岩牙此时开口,“大族长无法理事,三师便是族中最长者。以我之见,当会齐三师议事,天、地、人、鬼四族列席,共商出路……”
左无横一挥袍袖,伐师豪气尽显:“岩牙族长所言甚是,只是那天族空牙已经忤逆伏诛,天族众人附庸棘山,冥顽不灵,不足与谋,当先行将全族圈禁。待其余三族共同谋定之后,再作计较。”
心牙抱着昏睡的儿子,在旁听得左无横如此安排,心中暗自腹诽:三师尚未聚齐,这左无横就已经擅作主张,圈禁天族全族。即便三师议事,智师和礼师,也不知能否予以制衡……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魂园外由远及近传来:“伐师大人,诸位族长,礼师……礼师……出事儿了——”
众人回头看时,一个族人飞奔而来,脚步踉跄,喘息不已,看穿着是礼师菜伯居所的仆从。
“不必惊慌,且慢慢来。”岩牙上前把他扶住。
那人稍作平复,急急地道:“礼师大人,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