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余的拾遗谷,困住了左无横的野心;荒芜的黄泉界,则埋葬了瘦道士的希望。
他颓然地站立在独清池边,越发干瘪的身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显得消瘦和落寞,眼神中原本的贪婪和邪魅,尽数转换为绝望和自嘲。
“你是,你天生就有两颗心脏,两副经脉……”瘦道士苦笑着。
坤藏在道士身后随意席地而坐,并不搭腔。
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瘦道士,而这已经是瘦道士第一百多次重复这句简短的话。
两颗心脏,两副经脉。
这就是坤藏能够兼修獠牙双剑的根本。
獠牙剑法基于经脉而运行,蛇獠自阴而阳,蛇牙自阳而阴,普通人经脉中若是并存两路剑气,则阴阳相冲,爆体而亡。
几千年来,拾遗谷中这样试过兼修双剑的人,甚至包括数名最早经历河图洗脉的长者,都难逃厄运。
这是无法破解的难题,所以虽有绝世剑法,却只能二人双修,攻防互补。
于是,将双剑合一,由单人使出的念头,逐渐被人所淡忘、摒弃,进而认定为绝无可能的法则,禁绝任何人去尝试。
然而,世间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人,有着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打破规矩的勇气。更重要的是,上天给予了他一副万中无一的奇特**。
坤藏,便是这个“幸运儿”
瘦道士终于从沮丧的状态中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回过头来,一道杀气从瘦道士的面上一闪即逝:“我真想杀了你。”
坤藏一笑。他知道瘦道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极端的嫉妒带来的恨意。
但是他更相信,道士不会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果然,道士并未出手。他仿佛老了几千岁,眼神中多了另外一层情绪。
“你是指我这副皮囊吗?”坤藏摸着自己的脸,一种烦恶感再次涌上心头。
道士却没有注意到坤藏这种厌恶的情绪,开始神经质地絮絮叨叨:“我花了数千年布置了这个局,以为天地、黄泉、人间,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等了数千年,一直就等着你的出现,等着你来把方法告诉我,谁知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法子?不公平,不公平啊,两颗心脏,两副经脉,天地造物怎么就造出你这么一个怪胎……”
“住嘴!”坤藏突然嘶吼一声,一股无比的戾气从周身毛孔渗透出来。赤雪乌金两把宝剑同时出鞘,赤雪剑反握,走“牙突”一路,迎面罩住道士胸口九处大穴;乌金剑行“蟒舞”一式,自右往左拦腰横斩。
道士没料到“怪胎”二字居然让坤藏如此激动,他瞳孔一缩,双手握住手中鱼竿自下而上一击斜挑,根本无视坤藏剑路,大开大合地使将出去。
然而,鱼竿与乌金剑一触,竟似粘在一起。乌金剑黢黑的剑身仿佛妖异的蛇身,不断地扭动,将鱼竿上叠加的所有力道和变化尽数卸去。
道士“咦”了一声,坤藏左手的赤雪剑却陡然加速,瞬息之间已到他面门。
道士大叫一声,双手弃掉鱼竿,往面门一合,两掌夹住赤雪剑,将攻势阻了一阻。但是,坤藏手中的乌金剑却突然脱手,化作扭动的黑光,迅疾无比地激射向道士的左足。
道士把赤雪剑往侧面横推,避过剑锋,脚下急速后退。
乌金剑脱手以后,直往前追着道士后退的身形犁进三丈远,方才止住。
道士左右双掌满是血痕,那是被赤雪剑锋所伤;眉心一殷红,命门险些被隔空剑气刺破。乌金剑犁地三丈,斜插入地,在他面前不足一尺停住,在黄土荒原上留下一道恐怖的剑痕。
这是瘦道士第一次被坤藏逼得如此狼狈。
然而,他不怒反笑:“看来你不喜欢听怪胎这个词啊?”
坤藏身上被激发出的戾气越发剧烈,成为一道道浓黑的烟,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也不消退,直似水流般沉重,缓缓坠下沿着黄土往低洼处汇去。
这附近的最低洼处,自然就是独清池水。
这些黑气绵绵不绝地流入独清池,清水与黑气甫一接触,就以奇怪的方式纠缠在一起。黑气没有被洗净,清水也没有被染黑,而是交错盘绕,清流黑丝,缕缕分明,既相互自持,又隐隐相融。
这番景象,就连道士都惊住了。
他上前一把抓住坤藏的衣襟,却发现坤藏根本无力反抗,正在进入昏迷。那种止不住的黑色戾气,正从他周身孔窍绵绵不绝地往外涌动。
“这是……”道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愕,怀疑,确信,进而悲哀,再而狂喜,凡此种种情绪在他的双眸中不断演绎。
“臭子,你还真是******幸运儿……”
他嘀咕了一声,抓起坤藏来当独清池边,带着他跳了下去。
一入水,道士的身形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干瘪的**被独清池水一泡,渐渐恢复了正常人清矍的体态,苍白的面容在黑衣的衬托下更显冷冽。他带着坤藏游过万剑沉积的池底,所有的剑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低鸣,那是畏惧,是朝拜,也是狂热的附庸。然而,道士看都没有看一眼,直往池底的洞穴而来。
道士在洞穴底停住,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往洞中而去。
越往内走,道士的身体再次变化。他皮下的血脉开始鼓起一个个丑陋的包,眼耳鼻孔窍中不断渗出鲜血。
这一幕如果被左无横看到,他一定会惊呼——这跟违反法则禁令,兼修獠牙双剑爆体而亡的情景,何其相似!
道士带着阴之葭,终于来到洞穴的最深处。原本漆黑的洞穴,前方开始传来幽幽的光。
出口已经不远了。
奇怪的是,这番进洞,却没有受到任何阻击。
那柄剑呢?
那柄坤藏口中所,令万剑齐喑的秋水剑呢?
道士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把坤藏送到洞穴深处。在黑暗中,他不断感觉到坤藏和整个独清池水的变化。
坤藏身上淌出的黑色戾气,与这独清池水以奇特的方式交融着。
“我不要做怪胎,这不是我的错……”坤藏半昏迷中,还在纠结着怪胎二字。
道士没有时间去深思为何坤藏对这件事如此执着,居然因一声“怪胎”而突然心性大变,溢出如此强烈的“戾气”。
天上地下,或许只有道士才知道这些“戾气”究竟是何物。
他忍住即将爆体而亡的痛苦,再次了声:“臭子,你真是幸运啊!记住,我叫野马……”
“野马……”坤藏迷迷糊糊中重复了一遍,似乎记住了。
“你出去之后,天下必乱。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野马道士每一个字,都有一口血流出来,已经极为艰难,“不过,我的血肉将会烙印在这满池水中,融入你的身体,我会感受着你,感受着你……用我的剑,去杀人,杀人……好好地杀人……”
野马话音断断续续,逐渐不可听闻。
整个独清池水,这时也已经变作混沌一团,那道从天穹上来的无根之水,也已经细不可见。
最终,野马道士身上的血脉一处处爆开,绽放出殷红的花朵,他的身体、骨骼都被分离开来,在独清池混沌的池水中融化,弥散,直至消失。
半梦半醒的坤藏,在野马道士最后的遗愿诉中,挟着那一池清浊交织的混沌池水,往泛着幽光的出口漂了过去。
独清池水渐渐干涸,一把一把的利剑浮出水面,暴露在空气中。
突然,一把剑柄上刻着“天杀”的剑,颤动了一下。
它仿佛有灵,竟似不敢相信自己所处的状态,又试探着颤动了几下,发现确实再没有池水浸泡着自己。
接着,又有一把刻着“人屠”的剑,忽然发出龙鸣一样的声音,从池底的污泥中拔地而起,空中一个华丽的回旋,将所有污渍尽数抖落。
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所有的剑,不分长短,不管年代,形制,全都蠢蠢欲动,从池底跃起来,化作一道道璀璨的流光,相互推推搡搡,碰撞着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
这一幕,刚好被赶到独清池边的胖和尚看到眼里。
“野马,你这个疯子……”胖和尚看到万剑腾空的景象,仿佛预见到即将到来的修罗乱世,一屁股瘫坐在地,双手惊恐地捂住自己双眼,不忍再看。
天上的云层越积越后,云层后的怒吼越来越近,整个黄泉界的土地都在震颤、皲裂。
“你个混账老马,算啦,算啦……老牛来陪你吧。咱们已经在黄泉界,再死一回,不知道会在几重地狱相会?到时候老子再揍你个混蛋……”
胖和尚拖着肥胖的身躯,踏着池底的污泥,沉重地迈向那个越来越明显的无底洞穴。那些腾空而起的利刃,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纷纷往洞穴激射而来。
胖和尚几个大步,已经抢先走到洞穴面前,他的身形仿佛吹气一般膨胀起来,撑破了僧衣,长出了鬃毛,虬结的肌肉鼓爆出来,头上出现冲天而起的两根乌亮牛角。
当无数利剑堪堪进入洞穴,意图穿行而过的时候,一头硕大无朋的水牛,用自己的身躯将整个洞穴堵了个严严实实。
成千上万的利剑,带着不甘的哀嚎与嗜血的狂暴,深深扎在水牛的身上。
这头牛口中渗出鲜血,脏腑、四肢都被利刃穿透,但它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似乎所有痛苦都是理所当然,毫无退缩的可能。
它最后昂起那颗决然的牛头,眺望了一眼远处孤山上还在飞舞的星河,以及逐渐填满的沟壑,带着歉意闭上了眼睛。
而它的身后被堵住的洞穴通道中,有两把冲在最前方的利剑,抢在洞穴被堵之前,已经冲了过去。
“天杀……人屠……”
老牛再也无法阻拦,只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默默为人间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