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眸终于第四次走到了那个匪夷所思的位置。
按他所默记的地图,再往前一步,就该是拾遗谷的入口。
而他的前方是一片断崖。
拾遗谷,按其名字而言,当是一处山谷。山谷在悬崖断壁之下,岂非理所应当?为何在理所应当的位置,却令人徘徊反侧,不得其门而入?
那是因为,这断崖断得太绝。
这悬崖宽有百丈,其间缭绕的白雾竟似浓稠有质一般,在缓缓流动,仿佛磅礴江河,隐然间去势雄浑。这里似乎是整个岷山雾霭的源头,深不见底,云雾的淡淡腥味,在这里逐渐强烈起来。而两侧的崖壁,则如刀削斧凿一般,笔直光滑地直落入雾河深处,渺然不知所止,怕不由千丈深浅。
若下面就是拾遗谷,要想平安下去,除非胁生双翼,鹰隼附体。
这天堑之险,哪里是凡人所创轻身功夫所能逾越?
难道真的是“人力或有穷,天地不可欺”?在这一瞬间,钟慧眸感到浑身的伤口都迸发开来,灰心沮丧之余,无比疲倦的他干脆就地盘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悄无声息,张三静静出现在钟慧眸身侧,凝神地往崖间白雾里望去。过去一夜,他旁观钟慧眸在断崖前徘徊,但直至此刻方才现身。
“来。”他往后一招手,便有一名黑衣人从林子里闪现出来,迅速来到他身后跪下。
张三手指谷中云雾:“跳。”
那名黑衣人虽也是忠勇的死士,面对这样的命令也不禁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走向山崖的速度有缓慢。
张三皱了皱眉,手做龙爪,伸向黑衣人的胸口,那黑衣人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被张三内力牵引,飞向悬崖。
黑衣人像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衬着雪白的云雾背景,划过刺耳惊呼的抛物线,直往深渊中坠去,越变越,最后连惊慌挥舞的四肢都不再明显,变作一个的黑,消失在浓雾中。
一切再次归为平静。
似乎什么结果都没有。
张三看着黑消失殆尽,根本不回头,举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面无表情地又:“再来。”
这次出现了两名黑衣人,没有下跪,也没有之前那人的迟疑,直直地跳下了悬崖。
同样,没有意外发生,两个黑消失在云雾深渊中。
此刻,时辰正交卯时,一轮红日从浓稠的云雾中刚刚探出头来。
万籁俱静,雪浪缓缓翻涌。
忽然,日光映照下,云浪开始剧烈涌动起来,一股自谷底吹来的风让悬崖边张三和钟慧眸的须发陡然飘舞。
张三死死地盯着那云浪和气流的变化,眼睛一眨不眨。这谷中蓬勃云雾的奇特腥味越来越明显,虽不会令人欲呕,但总仿佛不是天地生成,而是什么活物的气息。
正察看间,只见一名黑衣人如豆的身影在云河深处隐约冒了一下头。
“好风!”张三大喝一声,把身前的钟慧眸往悬崖下一推,然后自己也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他在空中展开袍袖,宽大的衣服迎着风鼓荡,借着风力,居然在一跃的势末,继续往上爬升。但这上升的风力并未持续多久就消失了,张三的身体在空中毫无凭借,像纸片一样飘飘忽忽向崖底坠去。
转眼间,钟慧眸和张三的身影就被浓稠厚实的云浪雾海吞噬,归于无形,谷中只余下钟慧眸凄厉的惊呼声久久不散。
就在二人消失那一刻,崖东边的树丛中突然传来如蛇虫穿行草甸的声响,倏忽在东,倏忽在西,时而远,时而近,这种穿行声每一次响起,都同时伴随着如割败草的刷刷声,仿佛什么利器在划过血肉之躯。
比割草更轻快,比屠狗更酣畅。
而西边的树丛中依然听不到任何声响,也同样始终没有人走出来。
一时,东边树丛再次回归寂静。
阴之葭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他身材颀长,面容白皙英俊,眉眼间透着灵气和聪慧,身上的浅棕色麻衣沾了数鲜血,手握一柄很普通的青钢剑。但细细观察,剑的制式似乎又与世人的寻常佩剑不太一样,略长,略窄,没有护手,剑柄就是一截用麻布缠绕的木头。
他把剑上的血痕在衣服上勒了几下,还剑入鞘,剑鞘也是两片木料随意拼接而成。但这样一个剑鞘,用来容纳这样一把剑,又十分搭配。
阴之葭收剑的动作熟练潇洒,颇有几分帅气,可以看出用剑的功夫已经有了火候——刚才在林子里左突右冲,瞬息之间,杀掉了十二名潜伏的黑衣人,对手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他就像蛇一样,伏于草莽,暴起而牙突,毙敌于闪电之间。
这一幕,若是被世间寻常剑客看到,可能会把下巴惊到地上。这是什么诡异可怕的武功?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做到如此老辣的手法?
然而阴之葭却并没有感到什么自豪,似乎觉得杀这么几个所谓的高手实在无聊。他反而是向着西方静默无声的林子里翘首而望,想看看那个闷葫芦同伴是怎么处理这种局面的。
忽然,西边林子里传出一声犀利的尖叫,一个黑衣人扯散了头上的面罩,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脸上满是惊恐至极的表情。他踉踉跄跄地跑到阴之葭的面前,突然站定,像一截木头,直挺挺地迎面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阴之葭闻到一股尿臊味,从地上的黑衣人身上传来。
这么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居然在临死前大便失禁,是遇到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阴之葭正皱眉,便发现自己那个闷葫芦同伴从西边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握着跟阴之葭同样朴素的剑,但与阴之葭潇洒的用剑手法不同,那柄朴素的剑已经插入到简陋的剑鞘里,而剑鞘则牢牢地捆绑在腰间。
似乎除了杀人,这柄剑的锋芒就不会被人看到。
他和阴之葭年龄相仿,身材也差不多,眼眉间的气质却更显质朴,皮肤更黑,眉毛更粗。他口鼻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但目光却十分憨厚,甚至有些涣散,仿佛神游于外。
“我杀了十二个。你呢?坤藏。”阴之葭迎上去道,然后用略带挑衅的眼神望向对方——这个名叫坤藏的同伴。
坤藏似乎不敢确定自己杀了多少人,居然掰着手数了一下,才头确定:“十二个。”
也是十二个?两人打了个平手。
坤藏又看了看地上的黑衣人,“这个不算,。”
“怎么不算,他是被你吓死的。”阴之葭有嗤之以鼻——这算是下棋饶我一子?
“我没有吓他。”坤藏的语气十分憨厚。
“你到底做了什么……”其实阴之葭也很好奇,这坤藏是怎么在悄无声息之间,就把十几个俗世里尖的杀手都干掉了。
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坤藏的肩头。
是一只乌鸦,体格比普通的要大出整整一圈。它的羽毛根本不像寻常乌鸦那样会反射出油亮的光泽,而是像黑到了极致一样,把所有经过的光线都吸收进去了。因为它黑得那样彻底,所以左眼上方的白色疤痕状印记就显得十分醒目。强烈的光与暗相对比,让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印象深刻。
这家伙也来了啊——阴之葭看到这只乌鸦出现的时候,便明白了坤藏为何能够做到杀人于无声。
——要是没有这只乌鸦,坤藏怎么可能比我强?阴之葭没来由地泛起一股嫉妒,手腕上的月石仿佛也变得更为冰凉。
“真好……”阴之葭想伸手摸摸那只乌鸦,却换来凌厉的嘶鸣——它浑身的羽毛都戟张开来,像成千上万暗黑的刀刃,随时准备切碎任何有冒犯企图的对象。
阴之葭连忙缩回手,刚才乌鸦短促的嘶鸣,已经让他神魂略微震荡,这只飞禽仅仅是普通的鸣声,就已经蕴含着可怕的精神杀伤力。
——怪不得那些黑衣人会吓得发疯,这简直是炼狱里的魔鬼。
阴之葭和坤藏没有再话,二人默默地走到悬崖边。
“卯日东升,否极泰来,阡风时至,陌道循环。那两人既然找到了走出河图大阵生门的办法,应该会进谷。谷中近日有大事,绝不能受到干扰。咱俩没能拦住外人,罪过大了,得赶紧向谷中报讯。”阴之葭担忧地。
守谷不力,藤鞭五十。想着守园人棘山那根可怕的鞭子,阴之葭皮肤一阵紧缩。
“白疤,我师父已经在来的路上。”坤藏伸手摸摸乌鸦,这只诡异的飞禽在坤藏手中显得十分乖巧。
“那最好。不过,你那个师父菜伯从魂园赶来还需时间,咱们须再把那个张三先生挡上一挡才成。”似乎下定了决心做一件不情愿的事情,阴之葭叹了一口气,“咱们还是联手吧。”
“听你的。”坤藏憨憨地一笑。
此刻,深渊下面雪白的云浪雾海又再次开始了猛烈地翻腾,雾霭形成的海下,仿佛正有个潜藏万年的洪荒怪兽在扭动它庞大的身躯。
感受着从谷底升起来的气流,阴之葭看了坤藏一眼,没再什么,纵身跳入云海,坤藏紧跟其后跃下。
与之前的张三和钟慧眸不同,两名少年仿佛两只轻盈的云雀,循着气流的起伏,或沉或降,熟稔无比,缓缓往云海深处坠落,转眼间也消失在雪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