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山漫步在魂园之中。
偌大的魂园,只有他一个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至少还有自己的女儿棘兰陪伴着自己。可如今,棘兰已逝,这幽幽的魂园,这四季无光的魂园,这永夜般的魂园,又重新回到当初孤寂的模样。
棘山已经四千多岁了。跟大族长冬阳玉,智师、伐师、礼师,是谷中如今残存的五名经历过河图洗脉的拾遗族族人。
记得当初,共计有一千二百零七人,在洗脉之后,成为拾遗族的第一代。虽然血脉奇异,有着长生不老的能力,但依然经不住天地的消磨,经不住玄而又玄的命运摆布,数千年的时光,已经带走了当中的绝大多数。现在谷中的族人,只是当初那些逝者的后裔。
几千年的寿命,带给人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们这几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自己才知道。
或许,知道得越多,经历得越多,发自内心的惶恐和敬畏才越多。
那种深植于心的无力感和焦虑感,越来越压抑着棘山,让他艰于生存。
于是,在一百年前,他毅然向大族长提出,放下族中事务,再次出谷游历,想再次亲近世间芸芸,想再次证明浮生未必若梦。也就是在那一次游历中,他遇到了数千年生命中最令他难以忘怀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为棘山生下了一个女儿,棘山为其取名棘兰。
按先天四律,由拾遗族人和普通人所诞下的女儿,不应该具备拾遗血脉,不应该对拾遗秘典免疫。
然而,棘兰却免疫了。
在她临死时,棘山无法采集到她的记忆,拾遗秘典被破。
三师议事的结论,推测是跟魂树开花有关,先天四律被打破了。
然而,棘山却不这么认为。因为,魂树尚无开花迹象。
先天四律不可能出错。
此刻,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棘兰在临终前那个幽怨、报复、解脱相交织的眼神,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棘山的心中。
棘山想着这些隐痛,穿过一道又一道魂园中黝黑的门庭,思绪静静放飞到辽远的过往。
最终,他来到了魂园的中心,看到了无比神圣且神秘的它。
魂树。
这是一株多么奇妙的树啊,棘山跪拜在这参天的造物面前,心中虔诚地思索着。如果他心中对这世间可见的事物还有所敬畏的话,无疑就只有这魂树了。
它从裸露地表的根,到遮天蔽日的叶,通体透明如水晶,没有丝毫的瑕疵和杂质。魂园中幽暗的光,在经过它的躯体之后,竟被聚集成灼灼的光华,在暗夜里闪耀成辉煌晶莹的一树。夜风习习拂过,水晶般的枝叶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如天籁的乐音,巨大无朋的树冠轻轻摇摆着,洒落繁星一样的细碎光斑。
风中的魂树,显得柔韧如水,但那些触摸过它的人才知道,还没有什么利器能够在它的体表留下任何痕迹。
它的华美,世间无匹。它的冰冷与坚硬,也是世间无敌。
它像是最极致的魅惑,在引诱人心,让你像飞虫一样扑向它,却用冰冷的火焰,残酷地把你拒之门外。
这就是魂树。
这岷山绝谷,这河图阵,这鼋液,这魂树,凡此种种神奇的造物齐聚在一起,造就了强大神秘却又孤独畸形的拾遗族。
棘山站起身来,抬头望向高高的树冠。他知道,魂树的每一根枝桠,其实都是中空的,当中流动的是一种透明的液体,这既是魂树生命精华之所在,也是整个拾遗族赖以生存延续的最大秘密。
魂乳。
每年七月,魂节之际。大族长冬阳玉会率领全族,在魂园中心祭祀魂树。冬阳玉会用只有他才知晓的秘法,让魂树从枝桠的末端分泌出特殊的乳液,用来浸染魂笺,然后分配给族中天地人鬼四支。这是拾遗秘典依托其施行的唯一媒介。
除了冬阳玉之外,没有人知道这魂树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拾遗谷中,更没有人知道如何让这魂树产乳。然而,冬阳玉不仅对此从未提起,还居然就这样舍下自己的族人,与鳖灵一族歃血盟约,自甘反噬。从此,唯有他才知晓的产乳秘法便就此断了传承,诸多关于拾遗族和魂树的秘密从此消失。
想到这里,棘山也是暗自摇头。他跟三师中的菜伯一样,一向尊重并信任大族长冬阳玉。但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大族长冬阳玉会突然做出这么仓促而荒唐的决断。
这些决断中的某些安排,冬阳玉前些时候来魂园的时候,曾经跟棘山提起过。他甚至比三师还要更早知晓冬阳玉的某些打算。然而,他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快,没想到冬阳玉的行动如此的果断甚至是轻率。
他抚摸着魂树晶莹冰冷的枝干,心想,纸包不住火,或许就在明天,族中就会开始乱了。
大族长遭受反噬,魂树或许再也无法产乳。天地人鬼四族的族长,会做如何反应?
他旋即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他愿意或者习惯于关心的。今晚已经想得太多。他只需要按冬阳玉留下的指示办好那件事情就好了,这老头子活了几千岁,确实还没有让人失望过。
即便他现在已经身遭反噬。
让我再最后信任你一次吧,老头子。
就在棘山下定了决心的时刻,魂树似乎在冥冥中配合这守园人的念头,悄然发生了变化。
棘山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
香味突然而至,毫无征兆,明明无形无质,却又真切地氤氲在周围。
虽然棘山没有嗅过这种异香的经历,但香味刚一出现,棘山已经忍不住浑身颤抖,心中充满着极大的敬畏。
他知道这香味意味着什么,这是只有他和大族长才知道的秘密,是从未写入拾遗族的典籍,从未被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如兰非兰,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见未见,欲闻难闻……
这些玄而又玄的话,在棘山的脑海里存在了四千多年,他不知多少次细细品读过,思索过,但从未能清晰明了它的含义。
然而,当事情真实发生的此刻,话语的含义根本不须思索,就如同真理一样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
这奇异的香味,可不正是像那话语中所描述,如兰似麝,非香非色,未见难闻?
但是,棘山没有久久地陷入激动和狂热中,他必须赶紧离开,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魂树开花之时,携双子前往,置于魂树庇荫之下,方圆十丈,旁人勿近……须知,魂花开而四律破,河图醒而光明现,三哀殁而四季分,天下乱而畸人生……”
这是大族长冬阳玉给棘山的最后交待。
“魂花开而四律破,河图醒而光明现,三哀殁而四季分,天下乱而畸人生……”棘山嘴里反复琢磨着这四句仿佛预言的话,同时飞速地穿过庭院,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阴之葭和坤藏的卧房。
而那奇异的香味却以比棘山更快的速度,向天空,向四野,弥散着,奔驰着。晶莹的魂树,在成千上万的枝桠上,已经星星地绽放出黑色和白色的蓓蕾。
黑如幽冥,白如光明。
无垢无尘的巨大树冠,转瞬之间,便布满了宛如阴阳交错般的两色繁花。那些自由飞舞的香气,便是附着在繁华散落的花粉之上,不是借着夜风,而是驾驭呵斥着战战兢兢的夜风,把魂树的旨意往整个拾遗谷中散布着。
魂星阁外,民居之中,那些已经睡去的拾遗族人,对这些花粉的到来毫无知觉,只在香风中睡得更加深沉。族中也有夜半幽会的恋人,也有贪玩不睡的孩童,他们有幸感受到这奇异的香风,但他们来不及思考风的来历,就原地沉沉睡去,进入梦乡。
不知摔倒了多少鸳鸯,打翻了多少糖果。
风来的时候,左无横正在打座,调息自疗着伤势,香味袭人,他睁开了眼,又被催人入梦的风重新合上了眼。
秋知叶还在书房苦苦查阅着魂树开花的典籍,他自言自语着“先天四律不可破……”,却被香味中途给关上了嘴。
菜伯如石雕一般躺在床上,想着扑朔迷离的局势,想着生不如死的老族长,夜风经过的时候,他依然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因为香风遮蔽了他的思绪。
这风带来的旨意,是浮生若梦。
请君入梦。
没有人能够抗拒。
只有棘山,丝毫不为所动。
他轻轻扛起睡得如死猪的阴之葭和坤藏二人,又轻轻地穿过重重庭院,再轻轻把他们放置在魂树之下,又轻轻拂去洒落在二人脸上的黑白花粉。
大族长冬阳玉最后告诉过他一句话:只有徘徊在阴阳之间的人,才能抗拒浮生之梦。
棘山知道,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个,就是棘山自己。
守园人,徘徊在阴阳之间。
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无意,不垢不净,不虚不实,不梦不醒。
他练的是《虚实经》,但他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这卷经书真正的意义竟在于此。
几千年的苦修,只为送两个少年到魂树下一梦。
他自嘲地一笑,旋即坐下,开始为阴之葭和坤藏护法。
魂园之外,花粉已经窸窸窣窣地降落在拾遗谷每一个角落,黑白两色交叠在一起,谷中的一切都被蒙上灰色的一层,覆盖了其它色彩,也覆盖了一切声音。当所有族人都懵懵地睡去,永夜的拾遗谷,此刻看起来更像是蒙尘已久的墓穴,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