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食荠菜,晋人有吃地菜煮鸡蛋的习俗,庖厨一早便把昨日摘好的荠菜下锅煮了鸡蛋,用柳条编制的篮子盛来,整齐地码放在水畔。
元灵均让人分发给诸臣及内闱宫官,宫人来领取,赠她香草,又请她赐福祛邪,元灵均乐得如此,摘来柳枝沾取春水洒落在宫人衣上,宫人谢恩,领鸡蛋退下,看着宫人喜笑颜开的模样,她也不觉疲累。
再次扬起柳枝来,一张缀满香花的妖孽脸恍然出现,冲她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牙齿。元灵均好笑地拍了拍,分给他两个鸡蛋。
陆遥雪在一旁坐下,闲适地抻开双腿,在石头上磕起鸡蛋,蛋壳剥开,一口咬去半个。元灵均还在那边进行仪式,他一直等到结束,正准备上前,鲲娇先过来了,把自己的两个鸡蛋塞到他手里,“少府卿很闲呀,怎么有空进宫?”
陆遥雪真想拍她的脑袋瓜子,想想还是罢了,“你不懂,我不跟你说。陛下伤势好些了吗?”
“外伤在其次,心伤不好医。”鲲娇叹气道,“自己的阿姊在心上扎口子,唯一的儿子和她又不亲近。唉,小婢都觉得齿寒心寒呐。”
陆遥雪疑惑,“皇子还不肯叫她母亲?”
“皇子是贵嫔带大的,自然和贵嫔亲近。以前见不到便罢了,如今一年能见几次,母子还是没话说,反而没以前想念。”说完,鲲娇悄悄嘀咕着,“要是能再有一个嫡子就好了。”
再过两月敏行都满五岁了,竟然不认生母,简直就是逆子。陆遥雪看向那边,元灵均抱了满怀香草,笑得前俯后合,吩咐侍女快帮她挪开。
对上他的目光,元灵均拍袖过来,“陆遥雪,今日休沐,你不去踏青看美人,来宫里作甚?”
“岑勉老将军给陛下的书信。”陆遥雪在袖中取出书信一封,还浇着泥。
元灵均捉在手中并不拆阅,笑如春风地说道:“我猜一定是关于南塘的婚事,老将军看中李家的娘子,请我做主赐婚。”
陆遥雪眼睛一亮,“那南塘同意么?他可不喜欢乱点鸳鸯谱。”
“问他同意恐怕一辈子都别想成家了,南塘心太软,他总和我说征战常年在外,有了妻室反而不便。”几个宫女在水畔浴足,香草香花插了满头,像个花篮子。元灵均用指尖拨了一下腰间的兰花。胸口似乎又发痒。
夜幕降临后,她在灯下拆阅了岑勉的信,内容果然是关于岑邈婚事的。岑勉的意思是希望能早日定下李家娘子。
“老将军很满意李娘子呢。”鲲娇笑道。
傅伶仃道:“李氏非名门大族,但李家历代家公重视子女教养,女眷皆善治家。岑将军看中的想必是李氏能居家主持中馈。”
想到她每次巡幸归来经过临安街道时,在人群中追随岑邈身影的少女,元灵均抿唇一笑,“那倒未必。”
她把信收好,侍女在帘下跪禀,“皇子拜见陛下。”元灵均挥手示意请他们进来。
傅伶仃起身告辞,“陛下母子难得相聚,臣就不便打扰了。”
他退出,走到殿外正和樊欣遇上,两人同时向对方揖礼。
樊欣腿前站在四岁多的皇子,仰着扎两个包包的脑袋,睁一双乌黑圆亮的眸子打量他,像极了元灵均的眉眼,连看人的神态都极为神似。
“今日是上巳节,皇子是来拜见阿母的嚒?”
敏行一点都不怕生,但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傅伶仃也不介意,取下腰间的杜若别到敏行衣襟里,忍不住摩挲了一下他惹人爱的嫩白小脸。
在殿前樊欣将卸下的佩剑交予了九万,带着敏行走入内殿。
元灵均早已让人撤远了茶几,只留几张茵席,虽说周围有数盏连枝灯照耀,鲲娇还是移来两盏铜烛台。每次和皇子见面,陛下总要让她将房中照得通亮,陛下说,“鲲娇,我是怕自己看不清,多照两盏灯吧。”陛下看不清是病因所致,有段时间视线特别模糊,太医叮嘱夜间的灯光别太刺眼。可怜天下父母心,难得和儿子见一次面,陛下便也顾不上这些。
她把灯挪到合适的位置,敏行进来了。
敏行在最前面的茵席坐下,樊欣随之坐在了斜后方,他规规矩矩地俯首行礼,敏行也扭着胖胖的身子行礼。
不过是最常见的叩礼,元灵均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有些湿润了。敏行穿着漂亮合身的锦缎童衣,衣襟露出半截杜若,小脑袋一边一个角,其余略短扎不上的浅发全都披散在后颈,他打量自己的双眼晶亮有神,脸颊胖嘟嘟的,白中透着粉,让人忍不住想搂在怀里亲一亲。樊姜把他养得很好,几乎是以太子的规制对待,这点她无可否认。
她忍住泪意,“快起身吧。”
“谢陛下!”还没腿高的小人儿连坐着都摇摇晃晃的,竟有模有样地行着儿拜。
不过这声陛下险些让元灵均失控,愤怒取代了疼惜,脸上腾起熊熊怒火,樊欣已察觉,小心地扯了敏行的衣襟。
元灵均自然是看见了他的动作,忍住怒意,温言细语地问敏行,“有吃过荠菜煮鸡蛋?没吃过阿母这里有。”
敏行歪着头,也不说话。
“敏行,你想要什么告诉阿母好吗?阿母不清楚,你是要吃鸡蛋还是糕点?”像是掩饰尴尬,她着慌地把跟前的食盘全推到了敏行膝前。
敏行摇头,“大母给过了。”
“那……尝尝这个怎样?”元灵均拿起一块米白的糕点。
敏行也不伸手去接,“大母不让食太多。”
大母大母,三句离不了大母,她到底是把儿子给抢走了。元灵均攒紧拳头,用力抠着掌心,怕他对自己产生坏印象,强作欢笑,“这样啊,那敏行何时想吃了阿母让人送来。”
儿子的下一句话将她最后的理智扯断了。
“大母的宫里都有,巩嬷嬷会做给我吃。”他还把食盘推了回来,身后的樊欣来不及阻止了。
“——竖子!”元灵均一掌挥开凭几,猛地从茵席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叱道,“我当年豁出命来生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连唤一声母亲都不肯开口,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起死了的好。”(未完待续)